第二天,保洁还是把那枚戒指捡了回来。当程砚舟再度看见那金色圆环时,简直如临大敌,当即从办公椅上弹了起来,寒毛倒立。他飞快把戒指拿走紧握在手,不让任何人发现上面的刻字。
当时下属姜江正和他聊工作,看见戒指失而复得,很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幸亏捡回来了。”
程砚舟后背都快湿了,慌忙把戒指塞进抽屉里,一抬头看见姜江一脸八卦看着自己。
“老板,你和李总吵架啦?”
程砚舟干笑两声,又从抽屉里再把戒指拿出来,套在手上,别说大小还正合适,搪塞道:“没有,工作场合不太合适。我们继续。”
戒指烫手,程砚舟抚弄无名指,如芒刺背。
等事情都交代完了,姜江退出办公室,程砚舟才把心里堵着的气一下舒出去,一秒都不愿意多耽搁把那该死的戒指拽了下来,扔进抽屉。
戒指戒指,都是因为那个戒指!
他沮丧地倒在办公椅上,不免有点灰心,他是不是被夏驰困住了?夏驰这人行为不讲脸面,思维没有逻辑,就像个横冲直撞的疯子,他是个正常人,他得接受一个现实,正常人斗不过一个手握权利的疯子。
——永远不会接受欺骗,只会接受真实的人、唯一的感情……
好讽刺,现在是程砚舟最先不真实,也没有遵守唯一,他的原则因为夏驰的出现一次次被打破。夏驰尝过胜者的滋味现在肯定还没玩儿够,接下去他们还要在宁港出差,一想到夏驰那个猴急样子,他就心跳加速,不住发怵。
他是不会戴那枚戒指的,砰地一声,他关上了抽屉门。
高铁急速驶过,程砚舟和姜江那一列在繁忙的交通网络中穿行,在宁港站停下。宁港是重要港口城市,贸易十分发达,可以算程砚舟的福地,可是他如今旧地重游,心境大不一样。
他们设计的地块临海,放眼望去面前一片海景,海风吹拂,微微凉带着点涩。夏驰和林迪先一步到了,两方人汇合马不停蹄开始工作。
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新的问题层出不穷,大家的脸上都有了愁容,包括夏驰。程砚舟此时意识到一个致命问题,他当初为了保证实操的可行性所牺牲掉的建筑美学,反而成了这个项目最不可或缺的东西,这让项目陷入了迷茫。
程砚舟眺望无际的海,他上一次来这儿在土坡上呆了一下午,回去就画出了设计图,那张设计图后来为他拿下盛游的标,可是那张图现在变成了问题的源泉,只让他觉得沮丧。
手臂一凉,程砚舟回过神,看见面前多了瓶水,他很自然地从夏驰手里接了过去。
夏驰也跟着他向远处眺望,没来由地开口问他:“那个在瀑布里造房子的建筑师叫什么来着?”
“赖特。”
“那在沙漠里造房子的呢?”
“那可多了,很多建筑师都在无人之境造过房子。”
夏驰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又问程砚舟:“那你呢?你想在哪里造房子?”
这句话把程砚舟问住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想过这么虚无缥缈的问题,他会考虑成本、规范、风险、需求,会考虑很多实用主义的东西,却唯独不会考虑最开始的“想要”。他默默地望着夏驰,没有回答。
夏驰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设计图跟你们开会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程砚舟摇摇头。
“我在想,这么无聊的设计,真的是程砚舟做的?”
海面船只往来,阳光打碎了洒落在水面上,一块块闪亮如钻,程砚舟的头发被轻轻吹动。无聊,夏驰说他的设计无聊。程砚舟无言以对,他觉得那些碎掉的光突然变成了他自己。
夏驰指了指脚下的空地:“这里要造一个艺术街区,我们脚下要建一个艺术馆,这种项目就是想要独特和新奇,这才是你们的竞争力。”
程砚舟拧开水瓶喝了口,水顺着喉咙滑下一线凉意,他只默默地听。
“记不记得你跟Larry搭的那个离开后就会自动烧掉的房子?你说建筑是语言还是一种感情,它里面装满了人的爱,它看上去很坚硬,其实只是想留住那些爱而已,所以不要把房子当做冷冰冰的东西,它是我们的一部分。”
而后他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两人的记忆带到飘忽的远处,一个好像很久很久的过去。
“那个六年前的你,我真的很喜欢。”
船舶驶过,车流穿梭,那些声音程砚舟都没有听见,唯有夏驰的话好清晰,把一切除他之外的响声都屏蔽了。程砚舟怔怔地望着他,竟然感觉有点酸楚,他说不好是替自己,还是替他。
程砚舟有些回避地突然笑了一声:“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很怪。”
夏驰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以为我只会说骚话?你当我色情狂?”
“你不是?”
“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我不会把他们混为一谈,不过,你想试试也不是不行。”
程砚舟白了他一眼,无奈地嗤笑,那表情感伤又娇俏。
夏驰觉得看程砚舟这件事怎样都不会厌,难得温柔说:“不怕我了?”
程砚舟的眼睛左躲右闪:“你一直穷凶极恶的,鬼见了都会怕的。”
“那我如果跟他一样温柔,你会答应吗?”
话又绕到李叙身上,程砚舟真受不了夏驰这样,前几天在强势地示爱,现在又向他展现柔情,甚至还给他灵魂一击,身体上、精神上一丝空隙都不留给他喘息,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
他一下觉得夏驰真的是坏,他坏得真实,甚至还很理性。他说他的作品无聊,简直不费吹灰就踩到了他的最痛处。
可是,程砚舟也不能否认,打从心底,他有点感动,幸好还有人记得他最初的原点在哪儿,即便那个人是夏驰。
那天晚上,程砚舟从云盘里翻出他学生时的作品,它们前卫、疯狂,有鲜明的风格,和现在的工整完全不同。他理解了夏驰的可惜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苦闷地发现,他很难再有天马行空的创意,他没有那样的心气了。
明明他的生活顺利幸福,但那并没有滋养自己的灵魂。
他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到凌晨的时候打车回到海边工地,夜深了,深且宁静,由于周围高楼不多,于是能清晰地看见头顶一片星空。程砚舟默然坐在地上望去,月亮的倒影落在海面上,和远处的船灯连成一片。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宁静,程砚舟回头望去,夏驰正朝着走来,穿着帽衫球鞋,让人有种错觉,恍惚还是18岁的样子。
程砚舟回过神:“睡不着出来散散心。”
“我也睡不着,”夏驰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喝点儿?”
程砚舟接过,起开瓶盖,不由分说就闷了半瓶。
夏驰静静看着,有点内疚:“是不是我白天的话刺激到你了?”
程砚舟想了想,如实说:“有点,不过是因为你说的是实情。”
“以我对你的了解,仅仅是这还不足以让你睡不着。”
程砚舟白他一眼:“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风吹过耳,过了会儿,夏驰掏出手机,划开音乐软件,把音量调到最大,有些没歌词,有些有,程砚舟不知不觉就跟着听下去,夏驰跟着节奏微微律动,如果是首快歌还会跟着哼两句,头探过来对程砚舟做个鬼脸。
程砚舟开始嫌他幼稚,后来也索性玩性大发跟他一起,直到开怀大笑,两个人在无人的海边像在发疯。
歌词唱到Jupiter,夏驰伸手随便指了个方向,对着一颗颗星,认给程砚舟听。
程砚舟不屑地笑,纠正他:“那颗是天狼星,左边的才是木星。”
明明只有一瓶酒,他们都好像微醺上头了,夏驰有朝一日能跟着程砚舟的手指在天空找星星,他简直快乐得不可思议。
他开始得寸进尺,凑近程砚舟,心猿意马地装傻,这时候程砚舟就用力去指:“那里啊,你看着我的手……还看不到?那你站到我身后,看见没?”
夏驰还是摇头,还是不懂,程砚舟就会怪他笨,抓着他的指尖移动到天狼星的位置:“在这里啊!”
他特别自然地反握住程砚舟的手指,如果此时程砚舟回头,他就能看见夏驰有多快乐:“那这颗是木星?……那么那颗呢?……那么旁边的呢?”
天空很远,人怎样都不能跟它比肩,但是夏驰却觉得天空无福,不能拥有近在眼前的程砚舟。
他难抑冲动,在程砚舟脸颊轻轻吻了下去。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酒精作祟,反而丝毫不带**,程砚舟晃了晃神,因为那个吻太短暂,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垂眸茫然看着夏驰,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六年前的他。
他们都停下了,音乐还在继续。
夏驰专注地看着他,想要从他眼里确认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别怕我了,好不好?”
耳边的音乐很慢,特别舒缓,还有海浪声协奏,程砚舟闭着眼,迷蒙地说了句:“好啊。”
夏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让他的影子安静地凑近程砚舟,像六年前一样,在他的发际落了个吻。
夏驰恍惚回到第一次见到程砚舟的样子,江城的初夏是黄梅天,黄梅天潮闷黏腻,他以前一直很厌恶,只有那一天没下雨,天气晴朗还有风,白衬衫,双肩包,程砚舟满面笑容对他们说很高兴认识你,和今天的宁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