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宫墙,像一口深井,将所有人都困于井中,只能坐井观天。
更鼓三声,谢言柒披一身玄狐大氅,只携了青瑶一人,从西侧门无声地滑进慈宁宫夹道。雨已停,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脆响。
青瑶低声:“殿下,暗桩都清了。”
谢言柒“嗯”了一声,指腹摩挲着袖中那卷薄薄的火折子,再往前十步,就是小佛堂后墙。
她并未急着动作,只抬眼去看天色:浓云压得很低,月亮像被刀削了边,薄薄一刃,恰好嵌在慈宁宫的飞檐上。
像极了那年阿娘离世时的月亮,她想。
佛堂的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自内开了。一线灯火泻地,照出太皇太后素白的脸。老人并未着凤袍,只披一件家常灰貂,手里握着串沉香木珠,指节被灯影拉得嶙峋。
“阿柒,”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雨夜风寒,怎不进来?”
谢言柒立在原地,袖中火折子滑到腕骨,烫得皮肉生疼。她忽然明白,自己布的局,原在旁人眼中不过稚子学步。
她掀了氅衣,跪下行礼,声音平稳:“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没叫起,只抬手,将那串木珠轻轻拨过一粒。沉香坠地,清脆一声,像棋子落定。
“你阿娘生你那夜,雨下得跟倒豆子似的。”太皇太后微微俯身,灰白的鬓角被灯影照亮,声音却像檐下旧瓦,带着潮气与裂痕,“她疼得狠了,就把这串珠子塞进嘴里。”
“檀木硌牙,血顺着珠子往下滚,一粒、两粒……到后来,血渗进木纹,珠子便再没断过。”
谢言柒指尖蓦地一颤,身体的血液冰冷。她袖中的五指无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留下一排血印。
“你今夜来,是要烧了我的佛堂,还是要烧了我的命?”太皇太后俯身,冰凉的手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或者,两样都要?”
谢言柒望进那双老眼,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幽绿的磷火。她忽然笑了,舌尖抵着齿关,轻声道:“皇祖母,佛堂里供的,究竟是哪一位?”
老人瞳孔骤缩,放在谢言柒下颌处的手一僵,眼神狠毒:“你知道什么?”
谢言柒趁势起身,大氅扬起的风吹熄了廊下两盏宫灯。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却一步未退:“阿娘忌日那夜,我梦见她坐在佛堂梁上,手里提着您的小像。她说……”
“够了!”太皇太后厉声喝止,手中佛珠断裂,珠子四散滚进雪地,像一滩凝固的血。
谢言柒却从袖中抽出那卷火折子,指尖一弹,火苗窜起,照亮她半边脸。
她一字一顿:“她说,害她的人,日日跪在此处忏悔,可笑至极。”
太皇太后喉头滚动,第一次失了从容,厉色里透出微不可闻的颤抖:“佛堂金身,供的是先帝。你敢妄动,便是忤逆!”
“先帝?”谢言柒轻嗤一声,嘴角扬起冷笑,“那您为何在佛龛暗格里,私藏梁王的生辰八字与兵符拓印?”
殿外风骤起,卷起残雨,像无数碎石刮过窗棂。太皇太后的唇抿得发白,掌中仅剩的半串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
“黄口小儿,”她一字一沉,试图以威压碾碎对方的锋芒,“哀家一念之间,便可让你与那病崽子永葬冷宫。”
谢言柒却上前半步,火光照出她眼角一点薄红,像笑又像泪:“皇祖母,您老了。本宫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女孩了。”
“一念之间?如今的一念,得先问过御林军副统领是谁的人,再问父皇的‘血衣’是谁的人。”
她声音放得极轻,恍若私语,“您猜,若阿栩今夜死了,明日御史台会不会收到一封血书,状告您私联藩王、鸩杀皇孙?”
太皇太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想到谢言柒会做到如此绝情,气得她浑身发抖。
谢言柒垂眸,没有理会太皇太后,继续开口输出:“我阿娘当年斗不过您,是因为她手里没有刀。现在,我有。”
殿中死寂,只闻雪压断枯枝的脆响。良久,太皇太后忽地笑了,笑声嘶哑,仿佛锈铁刮过瓷面:“好,很好。谢氏的女儿,果然一脉相承的狠。”
谢言柒低眉,唇角弯出一点讥诮的弧度,背过身去,声音轻得近乎温柔:“皇祖母,我先告退。愿您长命百岁,好等到梁王归来那一日。”
谢言柒转身准备离去,并未理会身后气急败坏的太皇太后。突然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谢言柒在临走时,腕骨轻扬,火折子划出一道流焰。
它在半空翻身坠落,如陨星撞碎锦绣地毯,溅起猩红星芒,四散奔逃。
下一瞬,帷幔被点燃,烈焰轰然攀上金钩,火浪翻涌,吞梁噬柱,将整座大殿照得如同血洗的黄昏。
“来人呀!走水了!”
“救驾!太皇太后尚在内殿佛堂!”
呼声裂帛,惊起宫墙外栖鸦无数。谢言柒却在阶前停步,回身,隔着愈烧愈烈的火幕与冲天赤浪,遥遥望向那座吃人的宫殿。
火光映在她眼底,照得她眸色深不见底。风挟灰烬扑面,吹起她鬓边碎发。
她抬手轻轻一拂,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烧吧……烧得干干净净才好。”
火星落在她素白的袖口,烫出一点焦痕,她却浑然未觉,只转身,踏入更深的夜色。
身后,慈宁宫轰然一声巨响,金梁折断,火雨倾盆而下,仿佛为旧朝奏响最后的挽歌。
紫宸殿殿门突然阖上,火盆“哔啵”一声,爆出最后一点火星。
谢言柒将身上的大氅摘下递给身旁的香茗,用火炉将身上的冷气去掉。这才来到床前,俯身,以额头抵住阿栩滚烫的掌心,轻声道:“阿姐赌赢了第一步。”
窗外,雨落无声,却似万马奔腾。
翌日,慈宁宫的小佛堂已烧得只剩乌黑的骨架。
哑姑端着药盏进来时,谢言柒仍坐在谢柒栩榻边,一身素衣未换,眼底布满血丝。
乌黑的汁水在盏底轻晃,散着苦腥与回甘交织的味道。
哑姑打手语:一盏分三次,退热,护心,第三口最苦,得哄。
谢言柒点点头,把孩子半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端起药碗。
药入口时,谢柒栩眉尖蹙起,烧得干裂的唇瓣抖了抖,却没有吐。等嘴里的苦意炸开后,谢柒栩“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死死攥住谢言柒的衣襟。
谢言柒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轻声道:“咽下去,阿栩,咽下去阿姐就带你去看花灯。”
药碗见底时,窗外漏下一缕日色,照在孩子起伏安稳的胸口。
谢言柒这才允许自己小心的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她没起身,就这么伏在榻沿。一只手被阿栩握着,另一只手搭在孩子的脉上,数那渐渐有力的跳动。
哑姑悄悄退出去,合上门,把漫长而寂静的辰光留给他们。
如此日夜颠倒地守到第五日,谢柒栩的高热终于退尽。
午后的光透过窗纱,在孩子脸上筛出细小的金斑。谢言柒用温帕子给他擦脸,忽听门外一声通传。
“太后娘娘驾到!”
帘子掀起,带进一股清冷的桂花香味。太后一袭藏青翟衣,鬓边只簪一支素银扁方,比往日简素许多。
她目光先落在榻上安睡的小脸,再落在谢言柒熬得凹陷的眼窝,最后停在案头那只空药碗。
“哀家听说,”她声音压得极低,“你与太皇太后,已把天捅了个窟窿。”
谢言柒拂裙起身,动作极轻,生怕惊动榻上的人。
她示意哑姑把孩子抱进内室,自己引太后到外间,隔着一架紫檀屏风,日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太后不坐,亦不喝茶,只抬眼审视她:“佛堂的火,是你放的?”
谢言柒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道焦痕:“是永平点的第一支火捻,却是皇祖母亲手浇了油。”
太后眸光一凛:“何意?”
谢言柒抬眼,声音平静:“皇祖母在佛龛里藏了梁王的兵符拓印与朱砂批命,我不过是替她点亮了证据。”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也是替先帝点亮。”
太后呼吸微滞,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你可知,梁王若回京……”
“那便是太皇太后与梁王联手,置我与阿栩于死地。”谢言柒接口,语气淡得几乎残忍,“所以我先让天下人知道,她们联手了。”
屏风外,日光偏移,在太后脸上投下一道冷硬的线。
“你拿自己做饵?”
“饵已经下了。”谢言柒轻声道,“现在,就看皇祖母舍不舍得弃车保帅。”
太后阖眼,似在权衡利弊。再睁眼时,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阿柒,你比你娘更疯。”
谢言柒却笑了,那笑意冰冷,不达眼底:“因为我没有退路。”
太后沉默良久,忽然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块折叠得极小的素绢递过去。
“你娘临终那夜,给了哀家这个。”
谢言柒指尖微颤,展开。素绢上,是母亲用血写的四个字:保我永平。
墨迹已褪成黯褐,却仍刺得她眼眶生疼。
太后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哀家当年没做到,如今,也不想再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