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翟衣下摆扫过门槛,像一片迟暮的鸦羽。
“哀家会在背后帮你,但是朝中有不少支持梁王回京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把梁王在京城的势力找出来。”她回头,目光灼灼,“这样,你便真正赢了一子。”
谢言柒攥紧素绢,指节发白,深深一拜:“永平在此谢过母后。”
门扉再次阖上,内室传来孩子细细的鼻息,像春日最柔软的柳絮。
谢言柒回到榻边,握住那只小小的手,贴在唇边。
“阿栩,再等一等。”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无声,却带着淬火后的锋锐,“阿姐去接一个人,接他回家,也接我们活路。”
而康宁宫内,自从慈宁宫被谢言柒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后,太皇太后只能搬到慈宁宫旁的小宫殿内。
那殿宇本为避暑而建,檐低窗小,日影斜照,终日带着潮冷的灰气。
“娘娘,康宁宫已收拾停当。”贴身嬷嬷跪在阶前,声音低哑。
“谢言柒,你真的是哀家的好孙女呀!既然你不仁,那我就不义。”
太皇太后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鎏金鹤羽管,指腹抚过管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棋子回京之日,便是棋盘翻面之时。”
她缓缓起身,灰貂大氅滑落在地,露出里头素白的寝衣,“既如此,哀家便遂了你的愿,让该回来的人,回来吧。”
她转身,背脊挺得笔直,却透出苍老的萧索:“春和,备墨。”
帘外,春和嬷嬷躬身而入,双手捧上朱砂御笺。太皇太后执笔,腕悬如刀,寥寥数字,一气呵成。
封蜡时,她以指甲划破指尖,将一粒血珠按在封口,像盖下一枚猩红的印。
“三更后,送梁州。”她声音冷定,“交到梁王手里,就说是哀家给他的‘生辰贺礼’。”
三更鼓未响,宫门深锁。春和嬷嬷把鹤羽管揣进怀里。她贴着阴影走,鞋底沾了夜露,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甬道尽头,值守的小黄门早已被人用两吊钱买通,只抬了抬眼皮,便放她没入黑暗。
与此同时,紫宸殿的灯火却亮得刺眼。谢言柒披衣独坐,案上摊着一张京城兵力图。她指尖从禁军大营一路滑到西直门,最后停留在皇城上面,指甲无声地掐出一道凹痕。
“阿姐。”
身后传来极轻的童音,阿栩不知何时醒了,赤足踩在氍毹上,手里攥着那方素绢。绢角已被他揉得发皱,却仍干干净净,没沾半分泪。
谢言柒回身,把孩子抱进怀里。阿栩的额头抵在她锁骨,像炭火一样炽热,烫得她胸口发疼。
“阿栩,怎么不穿鞋就下船了!”
“阿姐,我想你了。”
童声软糯,却像一根细针,挑破她所有镇定。谢言柒阖眼,把阿栩按进自己肩窝,声音低得只剩气息:“阿姐也想你了,很想很想。”
紫宸殿里炉火正温,龙涎香混着潮冷夜气,像一层薄雾笼在金砖上。
谢言柒把阿栩抱到软榻里,用狐裘裹住他赤着的脚,自己侧身坐在榻沿,指尖替他理顺睡得乱糟糟的额发。
“阿姐,你还没讲完江南的事呢。”阿栩把素绢摊开,覆在膝头当小毯子,仰头望她。
谢言柒低笑,指腹轻点他鼻尖:“小没良心的,方才还说想我,这会子就催我讲书?”
“我想听嘛。”阿栩软声央求,瞳仁里晃着灯火。
谢言柒替他掖好裘角,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动窗外残雪。
原来,一路带着赈灾银下江南,再到与司听筠并肩血战救出苏靖,竟已走了这么远。
谢言柒怔怔地说完,自己都恍惚。那些刀光、雨声、血味,竟真的被岁月悄悄收走了。
阿栩睁大了眼,小手把狐裘攥得起了细细的褶子。
“他是谁呀?”
童声清亮,像烛芯爆出的第一粒火星。
谢言柒没有立即回答,她垂眸,指腹摩挲着阿栩腕上那道才结痂的细伤,像在衡量要从哪一段开始剪断记忆。
“他是一个差点就错过的挚友!”
“哦哦,那后来呢?”谢柒栩追问。
“后来啊……”她抬眼,眸底映出灯花,“后来你皇姐就回来了呀!”
阿栩屏住呼吸,半晌才小声道:“那他……会来京城吗?”
谢言柒抿唇,笑意像月色下的湖面,只轻轻一触便荡开。
“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她伸手覆在阿栩耳后,声音低得似在对自己说,“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问他。”
阿栩眨眨眼,终究抵不住困意,在她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谢言柒俯身,吻了吻他发顶:“睡吧,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炉火噼啪一声,灯花爆了个双蕊。殿外,三更鼓恰在此刻响起,却穿不透紫宸殿厚重的帘帷。谢言柒抱紧孩子,目光穿过窗棂,落在极远处那线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边疆距京几千公里,驿马披星亦需一周时间。未及第五夜,梁王已立于京郊猎苑暗道口。
素缟映雪,衣角翻飞如旧幡;腰间锦袋却猩红刺目,半截鹤羽探出,金漆剥落,锋芒尽失,唯剩残锈。
“王爷,太皇太后手书。”
死士跪呈,声音压进泥土。
梁王未接,只以指腹捻起鹤羽管,轻轻掠过那粒褐血。
“她说,贺我生辰。”
他低笑,嗓音掺了风沙,粗粝而温柔,“那本王便收下她这一份大礼。”
京城未醒,风声已磨刀。
而紫宸殿的暖阁里,却是一片温软春意。
连日汤药下去,谢柒栩瘦削的小脸终于浮起一点红润。哑姑最后一次诊脉,笑着竖起三根手指,又合掌比了个“好”字。
谢言柒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抬眼,就看见雪香掀帘进来。
雪香极少白日露面,此刻却连斗篷都未除,鬓边沾着碎雪,像匆匆赶了远路。她双手奉上一只细竹筒,低声道:“江南驿,八百里加急,司大人的亲笔。”
竹筒封口处一点朱砂,仍是那枚熟悉的玉佩小印。谢言柒指尖一捻,信笺展开,寥寥数行,字迹却带着风露。
“舟达通惠,明日子正,京郊枫陵渡。”
谢言柒眉尾一挑,唇角便止不住上扬。谢柒栩正趴在案边偷看,见她笑了,忙踮脚去够信纸:“阿姐,那个司大人真的要来了?”
“嗯。”谢言柒把信折起,顺手在他鼻尖一点,“不仅来了,还要见你。”
“见我?”孩子眼睛瞬间亮过殿内鎏金烛台,“我要梳最整齐的发!穿那件月白小袍!”
谢言柒失笑,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衣襟,语气却郑重:“出城只需半日,但宫里耳目太多。咱们得悄悄走,不能带仪仗,也不能惊动旁人。”
当夜,她遣散了暖阁内侍,只留下哑姑与雪香。雪香换上一身粗布车把式的短衣,哑姑则把阿栩裹进一件灰貂小斗篷,帽沿压得低低的,只露一双灵动眼睛。
寅初,宫门钥尚未启,西角门的小黄门早已被人打点妥当。一辆青布小车辘辘而出,车辕上悬一盏昏黄风灯,灯罩外绘着一枝极淡的墨竹。
车内,谢柒栩窝在谢言柒怀里,小声问:“阿姐,枫陵渡会不会很冷?”
谢言柒握了握他微凉的手指,声音低而笃定:“有阿姐在,再冷的风也吹不到你。”
车帘外,残雪覆街,晨光未起。而城南官道的尽头,隐约已有琴声破雪而来,一声比一声更近。
枫陵渡的晨雾薄得像一层纱,水面上浮冰相击,叮叮如碎玉。
司听筠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靴底踏在结霜的岸石上,发出细碎的裂响。
“再往前四十里,便是京畿驿道。”
他声音低,却掩不住沙涩。连日纵马,唇角已生裂口,血丝渗进笑里,显出一点久违的锋芒。
苏靖披玄狐大氅,他抬眼望远处城阙,喉结滚了滚,终究只是长叹:“十二年没回来了,城墙还是这么高。”
苏似依并辔在他右侧,刚刚从梦中惊醒,睡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景象:“司大人,京城里真的有人来接我们?”
司听筠没答,只抬手抚摸着身旁疲惫的马匹。
那厢,周冼早被五花大绑,扔在后头乌篷车厢里,粗绳勒得铁甲吱呀作响。
“司听筠!有人没有?给老子开锁!我要撒尿!”
声音闷在厚帘里,仍震得车顶落雪簌簌。
“吵什么吵!”
苏似依掀帘探进半个身子,短刀背在指节上敲得清脆,“再嚷一句,我就让你把尿憋到皇城,你信不信。”
“真是的,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吗?”
苏似依抱怨的说了两句,本来早起就心烦,看见这个狗东西心里面更烦。
北风忽紧,吹开雾帘。远处官道上,一点青灯如豆,正穿过雪幕,缓缓而来。
司听筠眯起眼,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鹤羽,羽管上的血痂早已干涸。
“来了。”他轻声说。
苏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喉间涩意忽然化开,化作一声低哑的笑:“十二年……原来真的还能等到。”
苏似依眨眨眼,攥紧身上的狐裘,随即又放开。。
雪色与晨光交界处,青布小车辘辘而行,车帘微掀,一缕女眷的乌发被风扬起。
司听筠翻身上马,他勾起唇角,血丝绽开。
“走吧,”他说,“去见她。”
今天是七夕,祝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祝我家女鹅早日和司大人甜蜜蜜。[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众人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