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苗鸯一病昏睡,倏忽已是五日。
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便见模糊光影里,一道玄色身影正俯身盯着自己,眼眶泛红,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莫寻渊日夜守在榻前,怕她再也醒不来,眉宇间郁结数日愁云,直至见她眸光初绽,那股狂喜才冲破心房:“啊!郑苗鸯醒啦!”
他猛地起身朝门外喊:“郑苗鸯她醒啦!”
“郑苗鸯!你感觉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五天!我还以为……”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喉结滚动了两下,那双总带着几分狡黠的眸子,此刻满是担忧。
“嘶……”
头痛如裂,郑苗鸯下意识想抬手扶额,纤长的手指刚抬起,手腕就被莫寻渊一把攥住。她原本微眯的双眼骤然睁大,正好撞上莫寻渊又惊又喜的目光。
目光里藏着的焦急与珍视,让她原本因不适生出的几分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对于她而言,此刻的莫寻渊实属有些聒噪,但看在他如此真心实意的份上,暂且算了。
她知道莫寻渊素来爱闹,但此刻他的聒噪让人不忍苛责。
在莫寻渊的搀扶下,郑苗鸯缓缓坐起身,背后垫上软枕时,她才有余力打量周遭。墙边立着一排方方正正的朱红药柜,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材气息,不是知味小馆那股淡淡的饭菜香。
“我这是在哪里?”
她声音还有些沙哑,目光扫过桌上的药碗,里面残留着褐色的药渣。
莫寻渊见她神志清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放缓了语气解释:“你还记得你中毒了吗?”
郑苗鸯点头,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
瘴母谷里弥漫的雾气,喉头突然涌上的腥甜,还有莫寻渊背着她狂奔时,耳边呼啸的风声。
她皱着眉追问:“后来呢?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中的毒,寻常大夫解不了,幸好我们中途遇到一位游医,就是苏轻晚苏姑娘。”莫寻渊看了看门外,“她不仅救了你,还让我们在她这医馆暂住,这几日都是她在给你施针配药。”
“原来是这样……”
郑苗鸯轻轻动了动手臂,想撑着榻沿坐得更直些,可刚一用力,左臂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好痛!”
莫寻渊心头一惊,连忙上前,手悬在她臂弯上方,却不敢轻易触碰,声音都放得极柔:“怎么了?哪里痛?是手吗?我看看。”说着就要撩起她的素色衣袖。
郑苗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脸颊泛起薄红。虽说是江湖儿女,可“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她始终记着,更何况她与莫寻渊虽算交好,却还没到让对方帮自己掀衣袖的地步。
她避开莫寻渊的手,轻声道:“我自己来。”
莫寻渊的手僵在半空,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耳尖微微发烫,连忙收回手,指尖蹭了蹭衣角,掩饰着尴尬:“好,你慢些。”
郑苗鸯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可当衣袖落到肘部时,莫寻渊的目光骤然凝住。她的左臂上,赫然横着一道两寸长的疤痕,伤口边缘开始结痂,呈淡淡的褐色。
莫寻渊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什么时候弄的?我背着你的时候都没发现……”
郑苗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手指轻轻拂过疤痕,眼神里满是茫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泛红的眼眶映着她淡粉色的唇,整个人显得格外娇弱,让莫寻渊看了心头一紧。
察觉到她的异常,莫寻渊放缓了语气,轻轻拉过她的小臂,让她正对自己,目光里满是认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你别怕,说出来,大家都会帮你。”
郑苗鸯咬着唇,沉默了许久,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昏迷的时候,好像有人拿了我的血……”
“拿你血做什么?!”莫寻渊猛地提高了声音,攥紧拳头。
“什么拿血?”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苏轻晚端着药盘走进来,盘子里放着新熬好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郑苗鸯的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难怪你醒了之后还这么虚弱,我原以为是中毒伤了根基,想着你昏迷时不便检查,便只着重解毒,竟没发现你还受了这等伤。”
苏轻晚将药盘放在桌上,走到榻边,仔细看了看郑苗鸯臂上的疤痕,指尖轻轻碰了碰结痂的边缘,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这伤口是用薄刃划的,切口很整齐,不像是意外伤,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们到底去过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既给你下毒,又取你的血?”
莫寻渊见苏轻晚神色诚恳,又念及她救了郑苗鸯的恩情,便想把瘴母谷的事全盘托出。
他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杨冽颜的声音响了起来:“实不相瞒,我们是遭遇了报复。”
杨冽颜穿着一身墨青长衫,缓步走了进来,神色淡然,仿佛五日前在瘴母谷的凶险遭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过往。莫寻渊微微一愣,不明白杨冽颜为何要撒谎,可他转念一想,杨冽颜素来心思深沉,既然她这么说,定有自己的盘算,便没有拆穿,只是闭上了嘴,静观其变。
苏轻晚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尾音微微上扬,眼里满是疑惑:“报复?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杨冽颜走到桌边,拿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语气依旧平淡:“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们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意间惹到人了。”
“还有这事?”苏轻晚忽然想起几日前的事,语气里多了几分共鸣,“说起来,我前些天也差点被那对兄弟砸了摊子,幸好你们及时出手相救。”
她善意提醒道:“你们行走江湖,还是小心为妙,如今这江湖不太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上麻烦。”
莫寻渊向杨冽颜告状道:“阿颜,郑苗鸯说她被人拿了血!你看她胳膊上的伤,就是取血时划的!”
杨冽颜这才看向郑苗鸯的手臂,目光在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取血?谁取你的血?
“记不清了……”
莫寻渊语气里满是愤懑:“就是被人割了胳膊取血!你说那些人心肠多歹毒!”
“伤口看着不深,但取血的量应该不少,不然苗鸯不会这么虚弱。”杨冽颜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
苏轻晚转身拿起药盘:“我再去拿点止痛药,顺便给你配些祛疤的药膏。这疤痕刚结痂,用了药膏,以后不会留太明显的印子。”
“劳烦你了,苏姑娘。”
苏轻晚脚步轻快,却没注意到,杨冽颜在她转身时,悄悄给莫寻渊递了个眼色。
莫寻渊会意,等苏轻晚的脚步声消失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瘴母谷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苏姑娘?”
杨冽颜放下窗帘一角,收回目光,语气沉了下来:“苏轻晚虽救了苗鸯,可我们对她一无所知。”
“可她真的让苗鸯醒过来了!”
“多留个心眼,暂时不能让她知道瘴母谷和应魂珠的事。”
莫寻渊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杨冽颜说得有道理。残云阁的人素来擅长伪装,苏轻晚救他们,难保不是一场阴谋。
他正想再问,只见沈卿樾身穿青色布衣走进来,手提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刚做好的粥品。
“郑苗鸯终于醒了,我熬了些小米粥,你刚醒,吃点清淡的垫垫肚子。”
郑苗鸯道谢,小口喝着。
莫寻渊踞坐木椅,双腿微张,正执那卷自密室取出的黑卷细细品阅。沈卿樾默立良久,终是试探开口:“莫寻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黑卷之事?”
“这你就甭管了,我就是知道。”
沈卿樾不愿就此结束话题,继而追问他:“在残云阁时,你说的发财是什么意思?”
“都过了这么久,你现在才问?我记不清了。”莫寻渊答得散漫,目光始终未离卷宗半分。
“是真忘了,还是有事瞒着我?”
话音刚落,莫寻渊执卷的手一顿,终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质疑,抬眼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不信任我,用质问的口气和我说话?”
“救朋友天经地义,可是你每次都很犹豫。”
没料到沈卿樾竟对自己起了疑心,莫寻渊冷笑了声,反问他:“私心人皆有之,自爱惜命,何罪之有?”
几乎听不出半分情绪,沈卿樾缓缓问道:“听闻,你是千丝阁的主事?”
千丝阁?
郑苗鸯在旁听得这话,看向莫寻渊的目光顿时添了几分好奇与探究。杨冽颜一如既往,默不作声,暗自品味两人的对话。
终究是瞒不住,莫寻渊索性坦白:“我年幼的时候,爹娘都没了,是千丝阁的阁主救了我,还教我不少本事。”
千丝阁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网,莫寻渊表面上游走于市井,看起来像个爱财的混混,实则手里握着半张江湖舆图。
沈卿樾道:“莫寻渊,我不管你和什么人做什么交易,只是过于贪财,终非好事。”
莫寻渊眼神骤变,不服道:“沈卿樾,你凭什么居高临下地批判我?”
“你根本就不懂!如果在这个世上无财傍身,我便什么都不是!”
“财迷心窍!”沈卿樾声音骤然拔高,接下来又很快低了下去,语气满是调侃:“寻己剑和应魂珠的情报,值几个钱?”
“你以为我——”
莫寻渊意识到什么,自知辩解无用,于是轻嗤一声,“你出身好,自不用愁,可我,不过是个在街头挣扎长大的孤儿!你自不能与我感同身受!”说完他正要离开,却忽地驻足回身,放下其中一卷黑册,脸上不见半分波澜:“临走前,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你。”
待莫寻渊走后,沈卿樾将信将疑地展卷细看,越往下读,眉头便蹙得越紧。
见他神色不对,杨冽颜问他:“上面写了什么?”
“沈家……”
沈卿樾眼神黯淡下来,话说到一半跌坐在椅子上,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当年残云阁长老察觉沈母与应魂珠有渊源,想借机逼问珠魄下落,沈父拒与残云阁同流合污,却让沈家惨遭灭门,唯独沈卿樾活下来了。
沈卿樾也并非侥幸存活,他按照游方的指示,提前用材料布了一场“灶台火”,假死脱身,可惜的是,他没能挽救自己的父母。
游方是他的师父,更是曾被沈家所救的武林前辈,他授予沈卿樾厨艺,更教他“以味藏锋”——一道菜的咸淡,能看出食客的心境;一把厨刀的轻重,能藏住不输神兵的戾气。
这是为何,沈卿樾一直以来,要以游知味的身份活着,就是不想被仇家发现,他是沈继之子。
黑卷竟还记录了沈家的事。
“沈母也是药香门的传人?”
杨冽颜缓缓放下卷宗,看向沈卿樾,眼神柔和。
沈卿樾默默点头,轻叹一声道:“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不少事。”
“你母亲叫什么?”郑苗鸯好奇问沈卿樾。
“温子馨。”
郑苗鸯顿时眼前一亮,瞪大眼睛惊讶道:“那可太巧了!那是我们大师姐!”
沈卿樾说话时眼眶里明显带着泪花,杨冽颜看了他一眼:“他们应该不知道你还活着。”
“应该不知道。”
就在这时,苏轻晚推开门:“来,止痛药和祛疤膏都拿过来了,方才给人看病耽误了点时间。”
她手里拿着两个白色的瓷瓶,刚走进来,就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怎么了?”
郑苗鸯连忙打圆场:“没什么,他们担心我罢了,多谢你苏姑娘,这几日麻烦你了。”
苏轻晚莞尔一笑:“客气什么,江湖儿女,互相帮忙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