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衣食无忧,谁会想做小偷小摸的勾当,如此狼狈而活。
莫寻渊缩在青砖墙的阴影里,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群嬉闹的孩童身上。那几个孩子你追我赶笑声朗朗,尽情打闹旁若无人。
喉结悄悄滚了滚,心里头忽然空落落的,像是被这阵风吹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日子被“活下去”三字填得满满当当,从没有过这样的空隙,让情绪钻进来。可此刻,看着那些孩子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竟有些失神,恍惚间仿佛看见十三岁的自己。
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布包,不知怎么,那点银子的棱角硌在怀里,竟有些发烫。莫寻渊想起方才路过沈府旧址,不禁失了神。
他与沈卿樾的第一次相遇,在他十三岁那年的秋天。
那年他刚失去双亲满三年。
日子比他想的难太多。
他试过在酒楼打杂,可掌柜嫌他年纪小,干不了重活,只让他扫了三天地,给了两个馒头就把他打发走了;他也试过在街边捡破烂,常常为了一个酒瓶子就和乞丐打起来。
饿到极致时,他甚至吃过巷口垃圾桶里发霉的窝头,也正是那一次,他看见一个老乞丐从药铺门口摸了个钱袋,转头就换了两个热包子。
起初他只敢偷些不值钱的东西,比如街边摊位上的一个红薯,或者杂货铺柜台上的几颗糖。可后来冬天来了,他冻得实在受不了,便壮着胆子,偷了布庄柜台上的一小块棉布,缝了件单薄的棉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他摸透了城里几家店铺的作息,知道哪家药铺的掌柜午后会打盹,知道哪家杂货店的伙计傍晚要去后院卸货,也知道偷多少银子不会被人拼命追查。
从那天起,“偷”这个字,就像一颗种子,悄悄在他心里发了芽。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雨水格外多。
连着下了三天雨,莫寻渊躲在破庙里,饿得肚子咕咕叫,身上的旧棉袄早就被雨水打透,贴在身上冷得刺骨。他实在撑不下去,便想着去城南的药铺碰碰运气,那家药铺的掌柜是个老好人,就算发现丢了钱,也不会真的报官。
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弓着身子走在雨巷里。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他的旧布鞋早就磨破了底,冰冷的雨水灌进鞋里,冻得他脚趾发麻。就在他快要走到药铺时,却被斜对面沈府门口的景象绊住了脚步。
那少年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清秀。
少年正捏着半块桂花糕,糕点上的糖霜沾了点雨水,却依旧泄出一股甜丝丝的桂花香气。
莫寻渊的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口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盯着少年手里的桂花糕,眼睛都看直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少年半敞的衣兜里,似乎鼓鼓囊囊的。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发现那衣兜里,竟还塞着两三块同样的桂花糕。
一个歪念头,像藤蔓般瞬间缠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要是能偷一块桂花糕,哪怕只咬一口,也能缓解一下肚子里的饥饿吧?而且这少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丢一块糕点,应该不会放在心上。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压了压头上的破草帽,把脸埋在阴影里,悄悄跟了上去。
少年似乎是要去什么地方,下人们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生怕他被雨水淋到。莫寻渊跟在他们身后,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
他以前偷东西,都是趁人不注意,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跟踪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莫寻渊跟着少年拐进了一条窄巷。
这条巷子他很熟悉,里面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的流浪儿,平时都躲在巷尾的破屋子里。
他心里直纳闷,这富贵人家的少年,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却看见少年停下了脚步。
巷尾的破屋子门口,缩着三个孩子,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比他还破旧的衣服,头发乱得像鸡窝,正怯生生地望着少年和他身后的下人。
莫寻渊赶紧躲到了墙角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观察着。
他看见少年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下人都退到了巷口。然后,少年自己走到那三个孩子面前,蹲下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的声音很轻,莫寻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看见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递到了最瘦小的那个孩子手里。
那个孩子愣了一下,似乎不敢接。少年又笑了笑,把糕点往孩子手里塞了塞,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孩子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桂花糕。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然后又把糕点递给身边的同伴,让他们也尝一口。
接着,少年又从衣兜里掏出第二块、第三块桂花糕,一一分给了那三个孩子。
孩子捧着桂花糕,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脸上露出了莫寻渊很久没见过的、纯粹的笑容。
少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跟那三个孩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转身,朝着巷口的下人走去。
躲在墙角后面的莫寻渊,看着这一幕,脸颊忽然烧得慌,心里又羞又愧。
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莫寻渊却觉得身上不那么冷了。
他一直记得那个少年。
他不知道少年的名字,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在码头给沈府的下人搬东西,听见那些下人提起“少爷”,说少爷今天又去给巷子里的流浪儿送吃的了,还说少爷叫沈卿樾。
后来的日子里,莫寻渊偶尔还是会饿肚子,还是会被人欺负,还是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可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秋天的雨天,想起那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想起他手里的桂花糕,还有他递给流浪儿糕点时,脸上温和的笑容。
他会告诉自己,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冷漠,还有像沈卿樾这样的好人。而他,也不能一直活在阴沟里,他要好好活着。
再见到沈卿樾,是在两年后的上元节。
那天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街上挤满了看灯的人。
就在他挤过人群,快要走到点心铺时,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有那双温和的眼睛。
是沈卿樾。
沈卿樾比两年前长开了些,个子高了不少,眉眼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温润的书卷气。他正站在一盏走马灯前,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公子温润如玉,一切岁月静好。
只是莫寻渊怎么也没料到,沈家的灾祸会来得如此突然。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马?莫寻渊刚走到破庙门口,就看见一队穿着黑衣的人,骑着马朝着沈府的方向跑去,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刀。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顾不上多想,拔腿就朝着沈府跑去。
街上静得可怕,只有马蹄声和他的脚步声在夜里回荡。离沈府越来越近,他忽然听见了凄厉的惨叫。
是沈府家丁的声音,是丫鬟的声音,还有……沈卿樾的声音。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跑到沈府门口时大门已被劈开,地上淌着鲜血,染红了门前的青砖石瓦。
此时里屋火光四射,没过多久大火肆起,毫无预兆。
几名黑衣人咳嗽着走出来,目光在尸体中疯狂地搜寻,却没看见沈卿樾的身影。
“着火了!”
“沈家那兔崽子呢?”
“没看见!”
“快点再去搜!你们都给我听好!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莫寻渊惊得猛地捂住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踉跄着逃离沈府,泪痕在夜风里冻得发紧,拼命朝着巷口奔跑,仿佛身后追着的是能吞人的暗夜。
夜风呜咽掠过耳畔,将沈府的灯火彻底甩在身后。
破屋的角落里,他蜷缩着抱头恸哭,嘴唇毫无血色地颤抖,连双脚都麻得失去了知觉。
黑衣人是谁?沈家一向与人为善,又怎会结下这般死仇?
沈卿樾……他会不会有事?
难道这世上,真的好人没有好报?
他骤然感觉头痛欲裂。
无数念头在心里撕扯、碰撞,莫寻渊只觉天旋地转,终是撑不住,彻底栽进了昏沉里。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食店蒸腾的热气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莫寻渊眼底,他声音发紧地试探:“你是沈卿樾吗?”
对方闻言明显一怔,随即扬起一抹疏离的笑:“那是何人?公子许是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莫寻渊将手中的桂花糕递过去,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还记得这个吗?”
对方的目光落在桂花糕上,瞳孔微缩,思绪似是飘向了遥远的过往。可不过片刻,他便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我不认识你,而这不过是块普通的桂花糕。在下姓游,公子定然是认错了。我要随师父走了,告辞。”
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莫寻渊胸腔里堵着说不清的酸涩,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绝不会认错,那人分明就是沈卿樾。
再后来,就是游方在外游历,莫寻渊常去知味小馆做客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