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交税的最后一日,已是临近端午,村里飘起了雄黄酒的香气。
清晨露气未散,崔棠蹲在檐角青砖前,正仔细点数竹篾篮里的开元通宝。铜钱边缘的鎏金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她顺手蘸了些露水,在石板上画下一个歪扭的“五十”。
终于凑够了啊!
灶间传来蒸气裹着的草木清香。
“棠儿,快尝尝这个!”贺清蕙提着艾绿色的裙摆,跨过门槛,鬓边碎发沾着些黍米粒。她手里捧着竹筛,青绿色的团子莹润如玉,底下垫着薄荷叶,被蒸得透亮。
“阿娘,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是青团,用你前日采的艾草汁揉的面,端午吃这个刚好。”
崔棠刚要捻起团子,墙根忽传来土灰掉落的簌簌声。
崔弘蹲在坍了半边的黄泥墙下,摩挲着墙缝渗出的水渍叹了口气:“这院子排水不成啊,看这墙也垮了......”
“修缮的事先缓一缓吧。”贺清蕙将九子粽装进藤编食盒,仔细数了数里头的吃食,“别误了去里正家交捐的时辰。”
崔棠闻言忙揣好铜板,三人往里正家去。
里正家在村子的另一头,倒是不远,只是初夏的天气走到已是一身薄汗。
檐下,周娘子正抱着囡囡逗弄画眉。那三岁小儿忽指着他们的食篮嚷道:“阿娘,是金蟾!”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篮中五毒饼赫然在目。青团由艾草汁染就,蟾蜍纹木模压得须爪分明,眼窝处还嵌着两粒赤豆,活灵活现。
贺清蕙忙把篮子和钱袋递过去,笑道:“里正叔,这是这次的捐钱,这篮子里是自己做的一些吃食,给您尝尝。”
“五郎娘子好巧思啊。”里正接过钱袋和篮子,笑里藏意,“往年都要拖到夏至才能凑齐的,今年可爽利得多。”
其实里正也不算什么大善人,但他没有落井下石就是最大的善举了。
崔棠见父亲要讷讷应声,忙笑着抢先道:“阿爷阿娘常说,平日里多亏里正翁照拂,等冬天棠娘定要送您竹蔗熬的蜜糖吃。”
“是是是……多谢里正叔!”崔弘连声附和。
里正被捧得眉开眼笑:“好,好,有这个心就成,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他虽觉得这一家子近来转变颇大,却也只当是困苦逼出来的自救之法,倒并不觉得奇怪。
倏尔夏至,崔弘做工期满,山上的梅子也熟透了。
月升东山,野梅林里人影点点。
崔弘架起新做的九尺竹梯,崔棠和贺清蕙在树下铺开青布接梅子,三人指尖都染上了紫红汁液。
贺清蕙蹲身拾梅动作熟练,十指翻飞,专挑八分熟的梅子往襦裙兜里塞。
“阿娘,接着!”崔棠突然抛过去颗熟透的梅子,贺清蕙下意识用胳膊去挡,梅子“咚”地砸进她怀里的陶罐,溅起的汁液正糊了崔弘一脸。
竹梯“咔嚓”裂响,摇晃欲倒,贺清蕙惊得怀里梅子滚了满地。
“当心!”崔棠箭步冲去,母女二人一齐扑上去扶梯,结果哄笑着倒成一团。
“哈哈哈哈……”崔笑声溢满山林。
崔棠只觉久违的轻松畅快,心底压着的负担仿佛卸去了一半——无债一身轻,竟是这般舒坦。
夜色渐深,崔弘新砌的泥炉里分层铺着桃木与松针。
贺清蕙掀开芭蕉叶,只见梅子皮已被烤得皱巴巴的,她连声叹息:“这火候比什么炉子都难掌握!”
崔棠凑近一看,反倒抚掌大笑:“阿娘,这就对了!我那日在药铺见到的乌梅,就是这般皱皱巴巴、黑黑亮亮——咱们这炉,定是上品!”
她看着忙碌的父母,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在这陌生的唐朝,一家人正一步步努力生活,探寻属于他们的幸福。
忽而,远处官道传来急促马蹄声,惊得满树栖鸟扑棱而起。
崔棠抬头望去,只见山林间有几人举着火把疾驰而过,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映得山风都紧了几分。
她心头微疑:大半夜的,还能有什么急事?心念一转,又被灶间母亲的呼唤拉回。夜风合上山林的喧扰,屋里灯火摇曳,一切似乎又归于寻常。
……
次日申时,蝉鸣撕开溽热。
崔氏祠堂青烟缭绕,祠堂前的青石阶泛着雄黄酒渍,三牲供品后立着乌压压一片崔氏族人。
崔棠努力回想原身记忆里这些族人,以免露出破绽。
崔氏这一支一共三房,为同一个曾祖。
大房大伯祖是现今的族长,有一子一女,长子崔强在家打理庶务,长女崔元娘嫁人后去了长安;二房人丁最盛,二伯祖有二子一女,分别是崔弥、崔弦和崔二娘;三房崔棠的祖父、伯父均已不在,仅剩崔弘一家。
三房分列的格局泾渭分明:大房诸人簇拥鎏金香炉,二房子弟散坐槐荫石凳,独三房供桌挨着西晒的漏窗。
崔棠学着众人的样子,和母亲一起垂首奉上五毒饼等祭品,下台阶时险些被旁边一条泥金披帛绊了个趔趄。
披帛的主人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生得极美,鹅蛋脸柳叶眉,偏一双凤眼神采飞扬,脸颊旁浅浅的梨涡让人心生好感,月白襦裙上银线绣的折枝海棠在香雾里若隐若现。
她连忙俯身搀住崔棠,“棠妹妹当心,这青石浸了雄黄最是湿滑。”
崔棠想起来,这是二房崔三郎家的长女崔梨,她露出个浅笑回应。
对方亦是微微一笑。
“哟,三房今年的祭盘倒是齐全了。”大堂伯崔强屈指弹了弹乌木供桌上的祭盒,语气里带着几分刻薄,“可别忘了,去年这时候,五郎还捧着几块胡麻饼来充数呢。”
他话音未落,身侧的王氏便接过话头。那妇人生得瓜子脸、吊梢眼,赤金缠臂钏随着手势一甩,嗤笑道:“妇人走街串巷换来的那些腌臜钱,也配摆进祖宗祠堂?”
大堂兄崔林倚在门框边,双臂抱胸,唇角勾起一抹凉凉的笑意。
几句话下来,场中气氛已然压抑。三堂伯母许氏眉头微蹙,面上不露声色,只悄悄拉着贺清蕙母女往廊柱阴影里退去,免得正面冲撞。
就在这时,供桌后忽然传来“窸窣”一阵轻响。紧接着,一个白白胖胖的总角小童猫着腰钻了出来,腮帮鼓鼓,模样活像偷油的耗子。
许氏连忙弯腰过去牵他,用罗帕替他抹去嘴角沾着的青团渣,口中带嗔带宠:“小祖宗,小心噎着!”随即无奈朝贺清蕙一笑,“前儿从杭州城里请来的夫子,才教了三日,便被这皮猴气跑了……”
原来,这便是三堂伯家的幼子崔柏。小家伙含糊不清地嚼着,忽然打了个饱嗝,眯眼满足地笑道:“堂叔母做的青团,真真好吃……”
崔棠忍不住笑出声来,俯身对他说:“柏哥儿要爱吃,改日便来堂姐家,吃个够!”话出口时,她并没觉得自家那座破茅屋有何见不得人。
崔柏年纪小,不懂弯弯绕绕,听了立刻拍手叫好。
难得的是,许氏也并未露出什么异样,只笑着点头应下,言语间颇为温厚。
崔棠心中微动——这家人似乎与原身一家往来不多,却竟是难得的可亲。
祭祖礼毕,族中女眷聚在祠堂东厢烹茶,男人们则三三两两在院中闲谈。
崔梨纤指捏着越窑青瓷盏,正要举盏轻啜,忽听廊下传来朗朗诵读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她唇角一弯,笑意狡黠,偏头对崔棠道:“听这腔调,准是四叔在念书。”
崔棠掀起竹帘一看,果然瞧见奇景:四堂伯崔弦正对着古柏行揖礼,广袖翻飞间,《论语》书页簌簌作响,仿佛真在与百年老树论道。
院子另一角,三堂伯崔弥却悄声溜到石墩旁,怀里的《左传》忽然“啪”地掉落在地。
他连忙弯腰去捡,又从袖中抖出一张泛黄的纸,指尖点在“长乐未央”四个篆字上,兴冲冲唤道:“五郎快瞧!这是依《考工记》复原的汉瓦当纹,刻作砚屏该多精巧!”
话音未落,西厢传来崔强的醉笑声,话里带刺:“跟五郎这蠢货说这些,他能懂吗?县尊上月新换的紫檀屏风,那才叫讲究——”
“咳咳……”崔弘低声咳嗽,硬生生打断这句挖苦。
崔棠心里暗暗翻白眼:这大房一家见谁都要奚落,真不知原身这些年是怎么忍下的。
厢房内,茶香正浓。
许氏眉心微蹙,“郎君本在杭州新开了木器行,说是要重振祖业。偏偏父亲执意让他考明经科。”
贺清蕙正添茶,听罢手微微一顿,犹疑道:“听闻二伯父当年县试拔得头筹……”
“可不是!”许氏叹了口气,将一撮薄荷末撒进茶汤,“可惜后来便再无起色。如今全指望郎君和四叔争气,好重振二房门楣。”
她话音未落,厢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崔桃提着裙裾蹦了进来,笑嘻嘻嚷道:“自打三伯和阿耶中过乡试,阿翁连柏弟捉促织都要念叨‘格物致知’呢!”
崔桃是四堂伯和傅氏的独女,生得粉面娇俏,性子最是跳脱。
话音刚落,窗根又探进一颗圆脑袋。
“柏弟过了今年夏天,怕也逃不掉要被关起来读书。”崔桃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
崔梨忙伸手替他抹净脸上的青团渣,无奈朝崔棠苦笑:“原说好不回乡的,偏这泼猴一听说村后山有野梅林,就嚷着要来……”
崔柏却得意洋洋,从怀里掏出个螺钿漆盒,嚷道:“阿姐分明也想摘梅酿酒!这梅花盏,就是她特意从杭州珍宝斋挑的!”
崔梨见状,转头含笑问崔棠:“过几日县里庙会,妹妹可愿同去?”说话时颊边梨涡浅浅一现。
崔桃、崔柏听闻,也兴奋地拍手叫嚷着要同往,气氛一时热闹非常。
然而这份轻松未能维持多久——
“三房无嗣,要田何用?”
正厅里尖锐的女声突然刺破香雾,王氏的赤金簪子在供案前乱晃。
“住口!”族长大伯祖的鸠杖重重杵地,供案上青瓷酒坛泛起涟漪——那是贺清蕙用苍术、白芷并新采的艾蒿泡的驱疫酒。
老人浑浊的目光缓缓掠过崔弘,眼底掠过一抹怜悯。他叹息一声,缓声道:“当年大郎说暂管田亩,是承诺等你加冠再还的……”
他原想着崔弘幼年丧父丧兄才让大郎一家帮着照看田地,不想让两家反生了龃龉。
崔强掀帘而入,声若洪钟:“整整二十亩永业田!这些年修渠引水,添置耕牛,哪样不是钱?”
傅氏冷哼一声,手腕上的九转金丝镯“当啷”一声磕在香炉上:“这话哄外人还成!永业田的修缮,按规矩该走族中公账。”
她又斜睨过去,冷笑补刀:“再说了,五郎两口子还年轻,怎知就没儿子?便是只余棠娘,将来若招个巧匠婿,也未必比你家二郎差!”
此言一出,贺清蕙面上一红——毕竟原身年纪不过三十,放在现代,的确算得上年轻。
崔弘却已不耐烦,霍然起身,低声道:“那便……补些余钱?”
他实在是不耐烦跟这一家子唧唧歪歪,大堂兄一家一直代管着自家田地,农忙时会喊他去帮手,每年定期给送些粮米,具体田地有多少出息原身似乎并不清楚。
“痛快!”崔大郎抚掌,“就取个整,一贯钱!”
“还真说得出口,抵得上县衙主簿一月俸禄了。”傅氏在一旁小声嘀咕。
祠堂外,忽有惊雷滚过,空气压得人心头一紧。
崔棠盯着案前争执不休的族人,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刚交完税钱,又背一身债,这田能不能不要啊!
崔棠这赚钱路漫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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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9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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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祭祖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