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竹林,风里带着草木的潮气。邻家院墙里,木杵捣衣声咚咚作响。
崔棠捧着粗陶碗碎步疾行,碗中琥珀色的汤水微微摇晃。
“阿婶安好!”崔棠笑着打招呼,抬脚跨过门槛。
她举起手中的碗,笑道:“我娘新熬的甜水,给您和囡囡尝尝鲜。”
周娘子笑着起身道谢:“你娘总是想着我们。”
她朝西边甜瓜地努嘴,“你王叔预备摘些甜瓜去庙会支摊,倒把你家菜园子踩得东倒西歪。晚点我让他收拾好啊!”
崔棠余光瞥见院角堆着新鲜箬叶,心念微动,问道:“是县里慈恩寺的庙会吗?”
“正是。”周娘子接过陶碗,舀一勺喂给正追蝴蝶的小囡囡。
“庙会摆摊有什么规矩吗?”崔棠忙问。
“容易得很,往功德箱捐三文铜板,领个木牌就成。”
周娘子忽压低嗓音,“只是那看摊的慧明和尚——”
话没说完,就被囡囡的欢呼打断:“甜!比醉仙楼的冰酪还甜!”小丫头举着空碗眼巴巴望着崔棠。
崔棠笑着指尖轻点她鼻尖,“小馋猫!姐姐明日再给你带。”
她随即从袖里摸出一片竹片,递过去:“阿婶,您瞧这招牌可中用?”
竹片上,一只狸奴举着竹筒,憨态可掬。周娘子看得“噗嗤”笑出声:“好灵巧!比画师画的都要讨喜!”
她目光落在崔棠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襦裙上,轻轻叹息:“你阿娘手艺一向好,如今肯抛头露面卖东西……”
崔棠心里清楚,前身的阿娘许是大户人家出身,多少有些迂腐气,不愿出去挣钱。今后若要摆摊,这转变瞒不了众人,便顺势应道:“阿娘说,日子总要过下去。”
“正是这个理呢!”周娘子点头,“你们那族里,早前老太爷管事还能帮衬一二,如今看着只能靠自己个儿了!”
“要我说啊——田地出息只能靠天吃饭,如今世道安稳,不如想法子给你挣些嫁妆。”
崔棠心中微讶:这周娘子竟还有些商业头脑,不愧是县城米铺家的长女,家学渊源,眼界与寻常村妇不同。
她便顺势试探,“若是在修官道的工地支摊,卖些解暑饮子给役夫呢?”
“啪!”周娘子猛地拍手,“好主意!那官道役夫一天少说一两百号人,口渴得紧。”
她瞥向不远处摘瓜的王仁,嘴角带笑,“到时候让你王叔也去卖瓜!”
“只是得备些‘茶水钱’,差役那关可不能省。”她朝崔棠眨眨眼。
崔棠本就有心做些小本买卖,几个来回下来与周娘子聊得十分投机。她在心里已暗暗盘算:卖货时辰、箬叶来处、打点关节……恨不得有本记事簿才好。
天色暗下时,崔弘扛着新砍的竹子进门,肩上还带着竹屑。
院里,贺清蕙正守着瓦罐试新方。见丈夫进门,疑惑道:“你扛这么多竹子做什么?又要修屋子吗?”
崔弘摇头笑道:“三日后县里庙会,我们放半日工,我想着削些竹筒去卖饮子。”
“看来阿耶今日的试饮很顺利!”
崔棠从灶后探出头,脸上带着兴奋,“我还给两种饮子起了名字——双花饮镇邪,三清饮通神!”
她眼里闪烁着光,营销人的天性蠢蠢欲动,好名字是成功的第一步。
贺清蕙舀起勺汤水,轻嗅:“金银花偏寒,得备些姜片……”
话未落,另一口瓦罐忽然腾起青烟,焦苦味弥漫开来。
“阿娘!火候过了!”崔棠抢过蒲扇猛扇,却无力回天,这罐汤只剩个锅底在呲呲冒烟。
贺清蕙无奈举起瓦罐,“这破瓦罐煮汤火候不好控制,一不留神就烧干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守着吧?”
崔弘也皱眉:“这灶也不中用。若真要靠这个营生,效率太低了。”
他说着,脑中灵光一闪,却一时没能抓牢。
三更梆响,崔家小院已进入梦乡。
崔棠却是没睡,她趴在桌子前,借着清冷月光,一刀一刀在竹片上刻字。手指被刮得微疼,她揉了揉指尖,忽听院墙外传来木柴滚落的声响。
她屏息凝神,听了片刻后才喃喃道:“怎么这些日子野猫越来越多了?”
次日寅时三刻,晨雾未散,崔棠已跟着父母推着新打的独轮车吱呀上路。
车板架着两口木桶,几只鼓鼓囊囊的麻袋。竹辕虽结实,却几乎没有避震,碾过田埂时整车一晃,崔弘一个趔趄,桶里三清饮“哗啦”溢出两成。
“你可慢些吧!这泼出去的饮子值二十文钱了。”贺清蕙心疼地抱紧双花饮的木桶,月白襦裙早被溅得泥点斑斑。
崔棠护着车前头麻袋,里面捆着她准备的竹筒。奈何车过溪石滩时又猛一颠簸,竹筒接二连三掉落出来,有几个还砸中了崔弘脚背。
“哎呦喂!”崔弘穿着露趾的草鞋,被砸得单脚直蹦。
“阿耶,这车子去到县里不会散架了吧?”崔棠心里发怵。
“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做的结实着呢!”崔弘不以为意,拍了拍车辕。
一路推行,直到日头高悬,几人才气喘吁吁地抵达瓮城前。
城楼三丈高,飞檐斗拱间铁马随风叮咚。崔棠抬头望着,竟生出几分恍惚——倒有几分穿越前见过的大雁塔的气势,没想到一个县城竟如此雄伟。
守城士卒验过过所,用枪尖挑开车上遮布,冷声道:“饮药入市,缴牙税!”
这一笔开销来得猝不及防,崔棠心口一紧,只得交出十文钱。
城门一开,热闹扑面而来。街巷鼎沸,人声伴着胡饼香气一并涌来。
两侧彩帜招摇,新罗商人操着生硬的唐话高声兜售:“松烟墨!青瓷盏!”
忽有马车从旁疾驰而过,车夫高喊“让道!”,贺清蕙被惊得连连后退。
崔棠眼疾手快扶住母亲,余光却瞥见街角“仁寿堂”乌木匾额。
她心头一动,低声与父母道:“我去办点事,在这里等我。”说罢,攥着兜里的野果,钻进熙攘人群。
药铺掌柜正拭着犀角秤,接过果子凑近日光一看,啧声道:“哟!这可是山茱萸,凤眼萸的品相。湖州境内少见得很。”
“这价如何?”崔棠屏住呼吸。
“五十文一斤。”
崔棠心头猛跳——前些日子竟只十五文卖给那个道袍少年,亏得厉害。原来这果子叫山茱萸!
她强作镇定,笑着问:“掌柜伯伯,要不要我洗过再送来?”
“鲜果便好,若晒干更值八十文一斤。不过小娘子你可得抓紧了,这山茱萸也就这一两月工夫就没了。”掌柜语气宽和,看她年纪小又乖巧,耐心得很。
商定后,崔棠提着空兜急急回转。
此时城里庙会正盛,街巷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挤得水泄不通。待三人推着车挨到慈恩寺时,已是日上三竿。
崔棠瞧着桶里只剩七分满的饮子,气得直捶胸口:“早晚得买头骡子才行!”
崔家把摊子支在庙会尽头,这是崔棠的主意:来得迟,本就挑不到好地方;况且庙会只有这一处出入口,凡进出的香客都要经过这里。
竹木货架上,竹杯与箬叶盏一排排整齐摆开。
折叠货架和竹杯是崔弘的手艺,至于那箬叶,本是裹粽子用的,崔棠却想到卷成小盏大小正好,既省料又新鲜。
崔棠指尖轻点木刻胖猫:“今日全仗你挣骡子钱!”
她指尖轻点着一只木刻胖猫,笑道:“今日全仗你来挣骡子钱了。”
那木猫抱着竹筒,神态憨笨,淌着水渍好似流口水,上书一行字:“三清饮一文一杯,双花饮一文两杯。”
棠管它叫“品牌形象”。狸奴如此可爱,应当可以吃遍古今才是。
“三清饮通神明,双花饮祛邪火——”
她嗓音清亮,木勺一舀,琥珀色饮子流入箬盏,薄荷叶在杯沿轻轻打转,“前三十盏,白送嘞!”
人群本无太大兴致,忽听有孩童惊叫:“阿娘快看!蚂蚁排字呢!”
“什么排字呀?”那娘子随口应了一声,转眼一看却也讶然,“真个排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洒落的蔗浆被蚂蚁衔成“甘露”二字。霎时香客蜂拥而来,就连扫地的小沙弥都伸着脖子往这边看。
未几,便有几个好奇路人围拢过来。
崔棠趁机笑盈盈递上用箬叶制成的小杯,“尝尝看,解暑清凉,不要钱哩!”
“这‘三清饮’味道当真独特,有股淡淡花香与甜味,饮罢浑身舒坦。”
一个穿短打的脚夫咕嘟一口下肚,大呼:“爽利!这暑天正好!”
崔棠的箬盏极小,仅够一口。
众人逛会口渴了,心里头便记起方才那一丝清凉。渐渐地,摊前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一个热得大汗淋漓的书生饮罢连连点头,“温书时若有此物提神,最好不过!可有能带走的?”
崔弘晃着打包的竹筒,“三文钱顶四筒量!”
他心中暗暗庆幸——多亏女儿提前备了“打包筒”。
如此,在试饮与崔棠的卖力吆喝下,摊子生意愈发火爆,不过半日,桶里饮子便去了大半。
沉浸在喜悦中中的崔棠并未发现,桥对面包子铺里,有人捏碎胡麻饼冷笑:“三房倒是会钻营。”
旁边一个妇人盯着崔家摊前的人潮,指甲抠得木桌咯吱作响,“怪不得五叔不来做工,原来自个儿找了门路!”
“且让他们得意几日,早晚晓得还是得靠族里。”男子低声道。
“让开!“
突然一声暴喝,三个泼皮挤进人群,领头那个疤脸汉子一脚踹翻货架。
“交过保护费吗?也敢在此摆摊?”
崔弘握紧柴刀便要上前,崔棠却拦下,笑眯眯端出一盏饮子:“几位郎君尝尝新熬的好东西?”
疤脸汉子接过一饮而下,忽觉齿间冰凉,定睛一看——盏底竟躺着一只青黑蝎子!
“这……这是——”
崔棠捂唇装作惊呼:“呀!定是方才那试饮的胡商遗落的西域毒虫!”
泼皮们顿时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走。围观的百姓见状,哄堂大笑。
多亏周娘子提醒过,这帮泼皮平日仗势欺人,其实最怕硬茬,崔棠这一手正合他们的命门。
她趁势喊:“最后十杯!卖完收摊!”
暮鼓敲响,最后半筒三清饮被小沙弥捧去供佛。崔棠数着沉甸甸的钱袋,心里喜滋滋:除去税钱,净赚六十五文!好大一笔!
三人正准备收摊,却见一个肥硕身影挡住了崔家摊位,九环锡杖往青石板上重重一顿,“阿弥陀佛,施主这'甘露'二字犯了我佛忌讳,需添三成香火钱!”
崔棠捏紧钱袋,这是何道理:和尚咋还能来抢钱?
崔弘正欲上前争辩,近旁一个小贩忙扯住他的衣袖悄声道:“小心!这是慈恩寺的慧明大师,连醉仙楼东家都对他礼让三分呢!”
慧明示意小沙弥举起功德箱上前来。
崔棠只得咬牙,将铜钱一枚枚放入功德箱。直到数到第十枚,慧明念了声佛号,带着小沙弥转身离去。
看着远去的僧侣,崔棠心头郁闷:算来一整天辛苦,税钱、人力、香火钱,全被蚕食。发家致富的美梦,怕是没她想得那么容易。
果然,在这古代要白手起家,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