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围着那堆老灰忙得热火朝天。
孙道长先示范一遍,将粪灰摊开,添净水搅浸,把积年的老土彻底泡透,再用竹筛滤去泥渣。
那边穆云已经扛了木桶过来,一手稳稳倒水,一手压住筛网,动作利落如常。
崔棠在旁记笔记,袖口一挽,眼中已无方才的犹疑。她一边记一边念:“先浸透取液,滤去泥渣,再以草木灰沉杂,澄清后慢煮浓缩,待冷却析晶,重炼三次方可得净硝。”
“你倒是记得仔细。”孙道长捋着胡须,点头笑道,“可别小看这等粗活,要是没火候,出来的不是冰,是一肚子臭味。”
穆云一言不发,走上前去稳住缸身,低声问:“你真就信这石头能生冰?”
崔棠笑嘻嘻:“不试怎么知道?只要我想做的事——都能成。”
穆云斜睨她一眼:“小小年纪,语气倒是挺老成。”
崔棠吐了吐舌头,心想:最近顺风顺水,连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才十二岁。幸好唐人普遍早熟,她这副模样倒也不算突兀。
接下来几日,他们按法反复淘洗、沉淀、煮浓。烈日底下,陶盆里一遍遍析出细白晶花,再被捞起、重溶、再结晶。
天光渐暮,暮云垂野,院中热气渐散,一道风吹过,拂得窗纸微响。
穆云将最后一布包粗硝石捧到崔棠面前,他抖了抖手里粗布包裹的粗硝石:“这几日反复沉淀、结晶……总算得了这一点。可惜费料不少,还不知制冰效果如何。”
“就这么点?”崔棠接过,笑意却止不住。
“够试一回了。”穆云道。
崔棠捧起一撮细细的白色晶粉,放在鼻尖轻嗅,一缕清凉随呼吸滑入胸口。
“还真有股凉气。”她喃喃。
孙道长取来两口大小不同的铜盆,将小盆盛了井水,置于大盆中央,外圈倒入一桶清水,把粗硝石一把一把撒入外盆。
硝石遇水,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水温急降,白雾沿盆口缓缓蔓开,像盛夏里忽然落下的一层晨霜。
崔棠屏息看着——小盆的井水表面先起了一层细密雾珠,不多时凝成薄冰,沿着边缘一点点向内收拢。
“成了!”她忍不住低声惊呼。
孙道长一手拈胡须,在一旁咳了一声:“贫道说得可没错罢?”
“您可真是我棠记的贵人!”崔棠站起身,对他郑重一揖。
“冰虽可得,量却稀少。”穆云却没她这般雀跃,眉头轻蹙,“若要大规模使用,仍需筹措。”
“无妨。”崔棠一甩袖子,眼神清亮:“就从‘尝鲜’起步。让人知道,夏日里,棠记能端出真正的冰——这就够了。”
她伸指轻触那层薄冰,指尖一阵沁凉,唇角也弯了起来。原本的怀疑,此刻全被这股真实的凉意化开。
“这便是硝石初晶。”孙道长满意地点头,“虽不净,却已是正途。你若真想大炼,就得有个阴凉地窖,温度才稳。”
他指向不远处观后的小院:“那里有个地窖,如今空着大半。你若不嫌弃,暂借几日便是。记得请我喝碗梅汤。”
“还有我!”孙小娘子仰着小脸凑上来,“我要吃真的酥山——就像楼外楼那样,大的、软的、还有杏酱的!”
“好,若我真能做出来,第一个给你。”崔棠伸手点了点她鼻尖,轻笑。
穆云默默将收拾好的器具搬到一旁,抬头时,额前一缕湿发贴在眉骨上。崔棠递上帕子,他接过,也不言谢,只是轻轻擦了擦。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一方小院里的人,虽来路各异,却因一碗夏日里的“人造冰”,聚成了同一处凉风。
夜里,崔棠将薄冰与剩余硝石一并移入地窖,用木箱、稻草封存。数量不多,但已是开端。
她轻轻摸了摸那只玉坠,心头无比坚定。
“靠玉,不如靠己。”
次日清晨,棠记厨房里飘出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灶上,一口砂锅咕嘟着冒着白气,山药泥被搅拌得细腻绵软,薏米泡得晶莹透亮,桂花蜜缓缓淋下,香气立刻更浓。
“棠棠,来尝一口。”
贺清蕙用小勺盛了一碗,递到女儿手里:“这叫‘山薏桂花羹’,这干桂花是陈记去年收的,等今年秋天用新鲜的味道更好。”
崔棠舀了一勺入口,绵软清甜中透着花香,只是天气热,吃起来稍显温腻,不够解暑。她咽下羹,忽地一拍额头:“阿娘等着,我有个法子!”
她快步跑到里屋,从床底下取出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瓦罐,将其中一小块冰小心削成薄片,轻轻覆在羹面,又撒上细碎的薄荷屑和石榴籽。
贺清蕙再舀一勺入口——冰凉与温润交融,桂花的香被清凉衬得更淡雅,连薏米的绵糯也透着爽口的韵味。
她眼睛一亮:“哎呀,这才叫透心凉!”
“我跟孙道长他们试了几天,能制一点冰。”崔棠简单说了几句,“不过费时费力,一个月做不了多少,咱们先省着用。”
“够了!你还是紧着送货那边,”贺清蕙笑得温和又笃定,“我这每次只需用一点,这下日子就不愁了。”
她顿了顿,又起了新主意:“其实……绿豆沙也可以做,这个时节吃刚刚好。”
崔棠立刻来了精神:“阿娘,咱们慢慢试,一定能做出新的爆款。”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着灶台实验,厨房内热气腾腾,母女合作无间。崔棠心中默默记下配料与口感变化,还在纸上画了几款“古代甜品菜单”。
她知道,若要真正打开销路,味道之外,名字、外观、季节点缀都得讲究。好在——她前世就是干这个的。
“山薏桂花羹”仅试售两日,便成爆款。街坊传闻它“冰凉解暑、润口不燥”,不输药铺的汤药,老人孩童皆宜。
“清如初,一人限一碗,卖完即止!”
铺前挂着新招牌,陈大虎忙得满头大汗。
贺清蕙笑意盈盈,手下利落,一边分碗一边记账。
崔棠在心中默记:一碗甜羹,成本十文,售价三十文,日利约三百文。若加人手扩大售卖,或可再上一层。
穆青从内院跑出来,将两个新锯好的松木片交给她,道:“崔小娘子,崔郎君让您看看这个尺寸做送货的箱子如何?这样既可以放下之前的保温桶,还能多放些干草防撞。”
崔棠接过,眼中一亮:“好,明早送醉仙楼就用这个做的盒子。”她看着铺子热火朝天,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晚间,天边残霞尽隐,王仁与周娘子照例来铺子里送田产。
二人一进门便喜滋滋地道与崔棠道:“棠娘,今儿七夕,镇上灯节重办,热闹得很。桥边灯舟、河上放灯,还有说媒打趣的唱本戏,热闹得很哩!”
原是城中水巷花灯节将开——情侣互赠巧果,女子抛绣球邀福,皆是七夕旧俗,岸边设摊、卖物、看戏、听曲,是县里难得的热闹景象。
贺清蕙闻言立刻推门出来,拿锅铲一指:“你们几个整日不是在厨房,就是埋在灰堆里,今儿不许推辞,统统给我换衣裳去逛灯!”
“我不去。”穆云头也不抬,冷声拒绝。
贺清蕙白他一眼,道:“娘家外甥——就得听姨母的话。”
孙采薇在一旁凑趣,一边拿眼睛瞟穆青:“我可早想逛逛了!听说灯会上有描红许愿签——”
卢七轻哼一声:“你就别添乱了,真写了愿望,怕是都不敢拿出来念。”
“哼!”孙采薇狠狠剐了卢七一眼。
崔棠看着他们斗气笑眯了眼,她一心想搞钱,实在对七夕毫无兴致。
贺清蕙却温声劝道:“棠棠,趁着生意正好放慢些脚步,出去看看,或许能有新收获呢?”
对哦,也许可以发现新商机!想到这里崔棠也来了兴趣。
天边残霞尽收,暮色垂临,镇中河畔已是灯海流光,街头巷尾俱是热闹景象。
街巷之间人声鼎沸,孩童提着荷灯奔跑嬉笑;小娘子聚于桥头,或结红绳,或执细笔,将心愿写于彩笺,轻系于“鹊桥石”上,任夜风拂动,簌簌作响。
街巷两旁,荷花灯摊星罗棋布,香气四溢。江南女子以赤豆、粳米煮成“红缘饭”,传说食之可得良缘,因而买食之人络绎不绝。
穆云手持纸灯笼在前,面上虽冷淡,脚下却稳稳领路。孙采薇与穆青跟在后头,一路吵吵闹闹,竟也不觉疲惫。
崔棠身着一身新做的藕色襦裙,腰间系着淡粉系带,梳着双丫髻,鬓边插着一枝应时的玉簪花,映着灯火更显俏生生。
崔棠抬头看时,只见桥头灯树高挂,彩签随风轻晃。水上灯舟徐行,河面映着一盏盏“喜鹊桥灯”,每一对灯上还画着仕女与书生对望。
“真是七夕啊……”她喃喃道,眼中闪着光,此情此景,任她满脑的铜臭烟火气,也被染上几分旖旎。
“若是我真有牛郎织女那种神通,”她感慨,“也不用在一堆灰水堆里淘盐巴做冰了。”
“那边有卖冰粥的,”穆云忽而开口,“一碗十文。”
“白粥也敢卖十文,岂非平地抬价!”孙小娘子闻言,气得瞪圆了眼。
崔棠亦是侧头表示疑惑。
崔棠亦偏首,目露疑色。
穆云“嗯”了一声,道:“那是冰粥。摊主说,昨夜从醉仙楼取来的冰。你那清羹,若能搬来此处,一准要被抢个空。”
崔棠一愣,目光落向那摊子。果见木盆中漂着数粒晶莹冰屑,宛如残雪浮水。小小一碗,不过巴掌大小,却已引来数名盛妆小娘子簇拥。
她轻声咕哝:“我还想着将冰留作甜品,倒先叫旁人抢了风头。”
穆云眼尾一挑,似笑非笑:“他们那冰,入口怕已化了半分。你若能带着摊子一起游街,还怕没有人抢着买?”
崔棠心中一动,眸光微亮,却又叹息:“只可惜冰料稀少,撑不起整日摊子。”
“可若是搭配茶水,做一杯冰饮呢?”他声音低而稳,“甜品耗冰多,茶水只需少许冰……”
话未说尽,崔棠已眉开眼笑:“不,不用摊子。若能在花灯船上,卖清羹、冰茶与果串,就近解暑,岂不妙哉?”她暗暗腹诽:近来是得意过了头,竟将现代那套奶茶果茶的点子忘得干干净净,还要劳烦穆云来提醒。
“正是啊,崔姐姐!”孙采薇从人潮中挤进来,喘着气道,“这街上太挤,不如走水路。”
“你方才还嫌我多话。”穆云嘴角微翘,从怀中取出一包荷叶包裹的冰梨糖,递到崔棠手中,“方才路边买的。”说话间,几不可察地将孙采薇挤到一旁。
崔棠接过,忍不住弯唇:“多谢了,表哥。”
穆云轻哼:“我可没说,是特地为你买的。”
河上灯火,摇曳生姿,桥畔的少年侧脸亦被点亮,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夏夜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