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正值小暑,天气一日比一日炙热。天还未全亮,棠记的小院已悄然热闹起来。
灶屋里腾着水汽,几口陶盆整齐排列,冰粉滑亮如玉,映着晨光微微颤动。崔棠围着棉麻围裙,正与陈大虎和穆青一起小心分装。
今天是冰粉和甘草乌梅饮首次送往醉仙楼的日子,成败如何,全系在这第一仗上。
“一共五十份,”崔棠对着簿子快速点算,又朝后院喊了一声,“阿耶,保温桶都查过了吗?”
崔弘从院墙后探头应声,“都准备好啦!”
他手极巧,这批双层保温桶,便是他忙活出的成果——内胆装冷饮,外层以糠灰、炭末封缝,不仅隔热,还便于搬运。
穆云站在一旁,一手执笔,一手拈着账簿,笔锋顿住后头也没抬:“你这不会亏吧,可别少算了成本,那保温桶做了许久,起码得算人工进去。”
崔棠偏头看他:“你也会心疼本钱啦?”
穆云淡淡哼了声:“我是怕你铺子短了银子就拿我开刀。”
崔棠不理他,一边笑一边擦手:“你本就是大白工,再克扣就只能不给你吃饭啦!”
穆云咳了一声,没接这茬。
铺子前新买的驴车已备妥。穆青正将陈大虎搬出来的东西一一装车,绑好绳索。孙小娘子则一脸雀跃地抱着稻草坐上车,仿佛是出门游春。
“我可是来压货的。”她特意朝穆青眨了眨眼,“顺便守着这些吃食别摔了!”
穆青闷头系绳不说话,耳根却悄悄红了。
驴车一驶出巷口,崔棠才松了口气。
醉仙楼的伙计早早得了霍孟元的交代备了冷井,用上棠记特制的挂篮,不出一盏茶功夫,凉粉入口便凉丝丝的。
首日售卖颇为顺利,楼内坐客不少,甘草乌梅饮与冰粉皆有好评。不少客人其实对棠记早有耳闻,但毕竟常来醉仙楼的多少对环境有些要求,也不会特地为一口甜食去小铺子。如今在雅致的酒楼里也可以品尝,自然是好。
掌柜趁热打铁,当即预订了下一批货,按照崔棠与霍少东家商议的,根据时令每日提供两种饮品与两种甜品,还主动为“棠记”挂了餐牌,上书“棠记每日限定”。
晚间,崔棠收拾完铺子,抱着账本盘点收入支出,神情专注。
贺清蕙在一旁拿蒲扇替她驱蚊,嘴里似有似无地哼着曲儿。
晚风起时,一缕热气从井中缓缓升起,崔棠忽而怔住,“这几日……井水都开始发温了。”
贺清蕙止了扇,低声道:“我也察觉了。不过铺子里还好,井水捞出来直接上便是,我只担心你那批送的吃食。”
崔棠她拿起一瓢井水,指尖试温,虽不至滚烫,却远非清凉。
“再这样下去,到伏天时,井水都湃不出冰意。”她喃喃道,“靠这法子保鲜,怕是坚持不到月尾。”
她抱膝坐下,默默喝了一口剩下的乌梅汤,酸甜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却没带来多少清凉。
坐在院墙上发呆的穆云,见她眉心轻蹙,竟没有开口打趣,只道:“那就想法子,弄出真冰。”
崔棠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月影如水,四下寂静。
棠记的灶间内灯火微明,崔棠披着外衫,悄然点了盏油灯,端出白日余下的井水,倒入陶碗。
她取出那枚槐花玉坠,拎着绳子,小心翼翼悬入水中。
清波微动,不过片刻,水面竟泛起一层薄冰,薄得几乎透明,却实实在在是冰。几息之后,便成了厚实的冰碗。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低呼一声:“又可以了!”
赶紧再取第二只碗,添水、复试。可这一次,水波不起半点动静。
崔棠不死心继续尝试,又换了碗,又换了水,反复三次,终究也只是凉水一碗,清清透透,半点冰霜不见。
“怎么又不行了?”她盯着玉坠,眉头渐渐拧起,“距离上一次用有一阵子了,看来这玩意有‘冷却时间’?”
她将玉坠贴近脸颊,确实比常物清凉几分,但似乎已失了方才那股透骨寒意。
崔棠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起身回房,点灯落座。
她脑海中浮出无数念头——倘若依靠玉坠制冰,无法量产不说,指不定关键时刻要掉链子。如果不靠玉坠制冰,那如何保鲜?冷从何来?
她支着腮想了许久,想得头疼,也未有突破。
翌日清晨,棠记还未开门,堂间热气氤氲,崔棠端出一锅还咕嘟嘟响的热粥放到案上。不过卯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晒着,一家人早已无法在院中吃朝食了。
崔棠一边盛粥,一边向穆云询问:“你听过‘硝石’吗?我听闻这种东西可以制冰。”
穆云抿了口粥,慢吞吞道:“某曾看过一本博物志上提到过‘硝石’。据说古人冬日埋它入地,夏日取出仍有寒意,可用来冷藏药材。”
崔棠若有所思,“那玩意去哪里找?”
穆云摇头:“多半是从山中矿里采的,倒不清楚细节。”他那个家虽无亲情可言,但日常用度诸如冬日用炭、夏日用冰多少也是有的。但他从前也从未思考过,冰从何处来这种具体的问题。
崔棠蹙眉道:“也不知哪里有售卖,总觉得烧银子得很……”
正说着,半掩的门板外忽传来一声咳嗽:“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知道翻书,不如出去绕个茅厕,看看到底藏了多少宝。”
两人齐齐看去,只见孙道长抱着一壶茶,悠哉挤进堂来,神情无比得意。
“……您这么早?棠记还未营业呢!”崔棠狐疑地看他一眼。
“我路过、路过。”孙道长笑嘻嘻地挨着案边坐下,“近来天热,不早早出门怎么享用美食?”
崔棠扶额,都说孙道长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怎的如此爱吃甜食,中医不都讲究些个养生么!
“说回那硝石呀!”孙道长一手抚须,一手晃茶盏,“哪儿用得着买?便是你家后院的老灰堆,拌些尿水,晒上几日,自会析出晶砂来,便是‘土硝’。”
崔棠瞪他一眼:“道长,您别拿我寻开心。”
“老道纵然胡说八道惯了,唯独‘吃’的事从不乱讲。”他神情正经,“这样吧,明儿卯时,你来白云观一趟,我手把手教你如何从茅厕边炼出宝来。”
他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若我说得有理,你便请我白吃你家一年美食;若我说得荒唐,从此不准我踏入棠记一步,如何?”
落后许久才来的孙小娘子,不知从哪儿像只兔子一样蹦到崔棠身边,笑得一脸天真无邪:“阿翁嘴最刁啦,他要是说能成,那就肯定能成!”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崔棠,语气郑重得像在替祖宗担保:“阿翁的药这十里八乡谁不求着要……这点小小制冰,根本不在话下。”
崔棠看他祖孙俩如此自信,也忍不住笑出声,放下碗:“那就说定了。明儿卯时,白云观见真章。”
“好咧!”孙道长一拍桌子,衣袖一甩,仿佛自觉胜券在握。
穆云在一旁低声道:“你确定不是被他们忽悠了?”
“那就赌一把。”崔棠笑吟吟地转头,“这点我还输得起。”
次日日头才露,暑气已蒸腾。
崔棠一早拎着斗笠出门,穆云披了件浅青外衣站在门口等她。见她手里拎着纸笔和小包笔墨,挑眉问:“小娘子这是去求仙问道,还是开坛讲学?”
“若真求得一法炼冰,便是仙。”她笑着回了一句,又低头整理包裹。
穆青赶着新买的驴车在巷口等着,孙小娘子不请自来地坐在车尾,扇着团扇说:“阿翁说今日有奇事发生,我非得去见识见识,也好几日没回去了。”这些日子穆云带着穆青在外头住,反倒是孙小娘子住在了铺子里。她倒不似寻常小娘子,一派江湖儿女的作风。
一路行至白云观,路过村头水塘时,几个孩子正哇哇大叫着往水里扑腾。水花四溅,连泥巴都混着汗气。
穆云望了一眼,淡声道:“这天气,再过几日,连井水都不顶用了。”
崔棠点头,目光却落在那片摇晃的水光上:“要是真能制冰,哪怕贵些,能保鲜、也能避暑……做买卖就有活路。”
白云观坐落在山脚林边,清晨香烟未散,院中已有道童扫地。
孙道长像早算好他们时辰似的,一边往嘴里塞椰枣一边等在门前:“来得好,我都让小道童把书翻好了。”
引他们进了偏室,四壁陈旧,书卷香与灰尘味交错。
孙道长翻出一册泛黄古籍,小心摊在矮几上,指着其中一页道:“你看这,道家炼丹之法,虽玄之又玄,但有一门叫‘土中采晶’的,正记着如何析出硝石。”
崔棠伏身细看,初觉平常——不过是取老屋墙根、畜圈、厕后多年未翻之土,加水搅浸,滤去泥渣,再以大锅慢煮浓缩,冷却后结成白花。可再看那记录:土须久陈且带氨气,方有硝性,煮取其液,析晶重炼,方得可用硝石。奇特中又带着几分严谨。
她不知不觉看得入神,神情从轻笑变得凝重。
穆云在旁淡声道:“若所载不虚,此法虽鄙,却也可行。”
崔棠点点头:“有书为证,我信了。”
孙道长一乐,捋须道:“那你输了赌注,可莫要赖账。”
“好说。”崔棠笑意盈盈,“棠记从今起,多您一位包年贵宾。”
孙道长摆摆手:“老道可不白吃。你若真能炼得出来,观后那地窖便借你随意用。”
说着,便领着众人往后院而去。绕过一处葡萄架,便是一方粪池与老灰堆,气味熏人。
穆云眉头微蹙,却并未退后,反倒挽起袖子,提起水桶往大木缸中兑水,将刮下的土倒入其中浸泡。
崔棠原想亲自操作,见他不声不响地动手,默默递上帕子。她本以为这位公子哥虽不似寻常纨绔,却到底身上带些娇气,如今看来,他倒是转了性子。
正动手间,院门“吱呀”一声响,几日不见的卢七踏了进来,满身草药气。结果一抬眼,见穆云半蹲着搅动那一缸浑黄的“硝土水”,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我还当自己眼花了——穆云?怎的来淘尿土了?”
孙道长闻言哈哈大笑。
卢七摇头感慨:“世事变幻,不可思议。”
正此时,廊下传来一声轻快呼唤:“崔姐姐!”
孙采薇两手捧着碗崔棠给孙道长带的塞酥山跑来,“制冰若是成了,能不能做那真的酥山给我吃?我还是几年前去杭州城吃过一次。”
崔棠看着她一脸稚气天真,不由笑了:“你这嘴倒是快。等我真炼得成,先做给你尝尝。”
她抬头望向天光,烈日炙热,却挡不住那心头初燃的火。
“冰若真能成,就不是一味点心的事,”她轻声喃喃,“是棠记的下一条生路。”
这是有味道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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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 硝石制冰原理:硝石(硝酸钾)溶于水剧烈吸热,可使水温骤降至结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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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硝石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