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跟着父母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山脚。
她抬头看着眼前狭小的洞口,哭笑不得,“阿耶,我看咱还不如去周婶家借住——”话未说完,额头“咚”地磕在石壁上,连几粒碎石都掉落下来。
“棠棠,你撞哪儿了?”贺清蕙听见响动,忙举着火折凑近,眼光如刀般瞪向崔弘。
崔弘挠挠头,他也不知道原身记忆里小时候的山洞,眼下只能三人挤作一团。
他拨拢几片还算干燥的枯叶,用火折点燃,又丢入几根枯枝,火苗蹿起,山洞里倒显出几分暖意。
他宽慰道:“今晚凑活一下吧,许是明日就放晴了。”
崔棠揉着撞红的额角,挤到父亲身边刚想坐下,却瞥见旁边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心头一紧。
洞外林间忽有枝条断裂声,惊得火堆“噼啪”爆出火星。
“这山里……不会有野兽吧?”她缩在湿褥子里打颤,“这血乎刺啦的......”
崔弘抄起柴刀,迈步想探,却被鞋尖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块白森森的动物骸骨。
“怕是野兔、黄大仙之类的。”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喉结却滚了滚。
夜深了,洞里火光摇曳,映着母女熟睡的面庞。
崔弘强撑着往火堆里添了把松枝。火星爆裂的噼啪声和洞外雨声混作一团,他眼皮似有千钧重,没多久也沉沉睡去。
瑟缩入眠的三人,并未听到官道方向,夜里忽有马蹄碎响,惊得寒鸦一片。
次日,晨光拨开雨云,崔棠蹲在溪石旁洗野荠菜。
十三岁的身体轻盈得像片云,水波晃着双垂髻的倒影,原身记忆里最后的画面忽然闯进她的脑海——
阿耶冒雨上山采药,归来时浑身滚烫,却仍笑着说:“等开春,阿耶给你打张新木榻。”
病榻上的小崔棠攥着阿耶雕的木雀,听着双亲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渐渐昏睡……
崔棠掬水抹了把脸,溪水的涩味在舌尖打了个转。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虽不知为何会穿越到此,但她既然来了,只能带着他们的份好好活下去。
从原身的记忆得知,当下处于江南东道,是湖州安吉县辖下的一个小山村。
江南气候温和,物产丰饶。穷苦人家除了冬天难熬,其余季节山里有野菜野果,水里有鱼虾水草,若不遇到灾年,日子并不算太难。
但奇怪的是,原身一家明明阿耶能干,阿娘识字明理,却是村里几十户人家中,日子过得最差的,一点自己的营生也没有。
“棠儿,快来!”
贺清蕙举着半破竹篓从林间钻出,鬓角还粘着蛛网,她快活地道:“你阿耶逮着几只肥山雀!”
崔弘正抡斧修葺破屋,闻言手一抖,新补的茅草“哗啦”又塌了半边。
他挠着乱糟糟的发髻嘿嘿笑,“就是不够塞牙缝的...…”
“就来了!”崔棠抄起荠菜往回跑。
日头攀上树梢,三人围坐啃着焦黑的雀肉。
崔棠被柴烟呛得直咳,“我看那林子里不少果子,不如下午摘野果换钱?”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赚钱填饱肚子,改善生活!虽然野菜粟米也能果腹,但时间一长营养不良,定要生出病来。
“我记得西坡有片野蔗林!仿佛见过货郎收青蔗,三文一捆......”贺清蕙道。
“这价也太贱了些,五十文得砍多久啊……”崔弘有些惆怅。
不过说归说,青蔗还是得砍。
林间,腐叶窸窣。
崔棠拨开藤蔓,一颗野果“啪嗒”砸在额间。
“什么东西?”
她捻碎鲜红果子抹到唇上,朝贺清蕙问道:“阿娘瞧这颜色,做胭脂可能值五十文?”
“五十文买你这花脸猫?”贺清蕙笑着扯过一旁的野蔗,“咔嚓”折断青皮杆子。
“小心脚下……”崔弘抡柴刀砍着枯藤,叮嘱母女二人。
刀锋忽地顿住——怪了,泥地里这半枚靴痕的云纹底子,不像是村里人的式样。
他摇头抛开疑问,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时辰已经不早,午后崔弘带着柴火去县里换米粮,崔棠和贺清蕙因脚力有限赶不及,只得来乡里草市试试水。
这草市不像城里,有市署管理,其实就是乡民隔日设些小摊,交换一下彼此的瓜果蔬菜,若要真的赶集还得去县里。
崔棠兜着野果刚准备吆喝,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摇大摆地走来——
这正是崔氏长房的小孙子崔宝,光看这身形就知道在家中备受宠爱。
小胖子啃着蒸饼,嗤笑道:“流民娘子卖烂果哟!”
小小幼童有什么是非观,不过都是大人教的罢了。原身常被这小侄子嘲笑,崔棠虽然不欲与他多辩,但好歹也要出口气。
“哟!”她捏起颗红果子,“宝哥儿衣襟沾的饼渣,莫不是偷吃了祭祖的供品?”
崔棠指尖轻点对方胸口,朱红汁液在锦缎上洇出个“偷”字。
崔宝噎得涨红了脸,显然没想到平时怯生生的崔棠还会反击,拽着奶娘落荒而逃。
“你这丫头嘴利得……”贺清蕙憋笑憋得肩头直颤。
她忽又蹙起眉,“那长房素来锱铢必较,这般当众落宝哥儿脸面......”
崔棠把竹篮一墩,野果“咕噜噜”滚出几颗,满不在乎地笑道:“既然换了芯子,总得让他们知晓咱的厉害!”
她才不管长房怎么想,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长房压榨原身一家这么多年,也该结束这种日子了。
就在这时,忽有一双乌皮靴停在崔棠面前。
她抬头,见一眉目清秀少年,霜色圆领袍,身姿挺拔修长,唇角含笑。
这少年捻起红果,透光细看,日光映出果子经络,宛如玛瑙菩提子,“小娘子这果子,怎么卖?”
崔棠原本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还有些发愣,听到卖果子瞬间冷静,笑盈盈道:“郎君慧眼,这果子可不易得。”
“三……六文钱一篮,童叟无欺。”边说边竖起三根手指,这价格是比着隔壁卖野菌的阿婆,还翻了倍。
“这两篮我都要了!”
少年一挥手,抛来串榆钱,“不用找了!”
贺清蕙忙接过来数钱,足足十五文,够换小半石糙米!
她正想道谢,崔棠却按住了篮沿,“郎君这果子可够用?”
这人这么爽快,价肯定卖贱了。
少年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轻笑道:“小娘子若再得此果,可往县里云来客栈寻我。”
待他离去,崔棠捏着粒落在地上的野果,后悔道:“早知报它十文一篮。”
美色误人啊!她气得抬脚踢飞块石子,惊得路过的灰驴“啊呃”直叫。
贺清蕙蹲身整理粗麻盖布,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
她拎起截野蔗“咔嚓”折断,“这蜜水似的浆子,早晚能寻着识货的。”
“娘子新来的?”
斜对角卖菘菜的老妪晃着豁牙,竖起三根枯枝似的手指,“这青柘杆子一文钱能换三捆,喂猪都嫌费刀工!”
比印象中的价格竟低了三成!
崔棠起身拎过蔗捆,利落地削去硬皮,“阿婆您尝尝!这芯子甜过崖蜜......”
“咳!”
老妪吐出口嚼了一半的果核,“甜顶屁用?州里胡商熬糖都用波斯石蜜,谁耐烦榨这破杆子?”
“确实如此。前回某去州里还听闻胡商抱怨,说江南蔗粗劣,十斤柘浆难出一两糖。”近旁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也闻言附和。
崔棠讪讪地缩回手,有些挫败。
日渐西沉,崔棠数着钱囊里十五枚铜钱发呆。野蔗一根没少,蔫头耷脑地,活像群挨了训的小童。
对面老妪挎起篮子,冲她们嚷:“收摊嘞——再晚可要喂野狗喽!”
崔棠忽地冒出个想法,她扯住母亲的衣袖,“既然糖比甘蔗贵,不如我们试试熬糖?”
贺清蕙一向相信女儿的判断,自是无有不应的,当即和崔棠一起收拾东西回家去。
一路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商量如何用甘蔗熬糖,一会儿畅想卖糖以后如何改善生活,脚下步子飞快。
回到院里,母女俩也顾不上歇息,先去灶下生火、淘米择菜,屋中渐渐飘出炊烟与菜香。
等崔弘推门归来时,灶间锅中汤水正滚,母女俩已将晚食做了大半。
“阿耶回来啦!这是今日换的米吗?”崔棠快步上前想接过米袋。
“二十斤柴,只换得半升稗子米!”崔弘歪斜着把一小袋米往灶台一撂,抓起水瓢就是猛灌。
他喝足了水半晌才开口道:“刘二愣那杀才,非说这松材是柳枝,拢共才给两文钱,只能换这么点米了。”
“这也太黑心了吧!”崔棠咂舌。
贺清蕙拿着打湿的帕子想替崔弘擦洗,倒吸了口凉气,粗麻布衫下的左肩豁了口,血渍已凝成了黑痂。
她气得把帕子甩到桌上,怒道:““这活计不做了!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好个摔盆打碗的架势!”门外忽传来周娘子的笑骂。
“梅娘啊——我平日里还以为你顶温柔小意呢!”她挎着竹篮进来,身后一个方脸浓眉的壮汉扛着半扇旧门板,“不成想也跟我一样。”
崔弘忙掩住伤口,寒暄道:“王二郎怎得空来……”
壮汉撂下门板,震起了层浮灰,此人正是周娘子的夫君王仁。
他道:“清早刚回来,就听我家娘子说你这屋子垮了,正好家里有块门板给你们修屋子用。”
王仁屈指敲了敲新修的窗棂,略显惊讶,“崔五兄,你这燕尾榫咬得比老把式还牢,若是去做工,一日少说三十文!”
不等崔弘谦虚,王仁仿佛又想起什么,“对了!我明日要去乡里富户张员外家做工,他家起新房,日供两餐,日结十五文。”
“弘五哥不如与我同去?”他问。
“这……”崔弘有些迟疑,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衣角。
一旁的周娘子眼珠一转,冲贺清蕙挤了个眼,声音半带打趣半带惋惜:“你家郎君这手艺,窝在村里劈柴,岂不是明珠落粪坑!”
贺清蕙唇角微动,话未出口,便被周娘子不由分说挽着手臂拉到一旁。
她压低嗓音,语气却格外直白,“你可别又跟我说什么,要给崔家长房做帮工。帮来帮去,帮到今日,给过你们一个铜板没有?”
说话间,她目光往崔棠身上飘去,微微叹息道:“你家棠娘眼瞅着要及笄,总得攒些胭脂钱才是……”
贺清蕙心头一颤,话到唇边,却还是噎住了。
崔棠虽然爱看美人,但其实更爱赚钱[狗头]
8.22 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甘蔗熬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