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是被额角的刺痛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摸,却只摸到粗粝潮湿的一把茅草。指尖的触感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睡意登时散了大半。
“这……哪家民宿打理得这么不讲究?”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声线却清清软软,带着未长成的少女糯音,惊得她猛然睁眼。
歪斜的房梁漏下天光,映在那条洗得发白的黄栌长裙上,裙摆边缘还沾着未拂去的灶灰。
等等——老妈什么时候换上古装了?!
“棠……棠?”随即一道带着颤意的女声响起。
崔棠循声望去,只见母亲贺清蕙手里攥着破口的陶碗,指尖悬在碗沿微微颤抖,神色惶惶。
崔棠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老妈,你站那么远干啥?”
贺清蕙闻言一颗心立刻放了下来,提着裙摆飞奔而来,将崔棠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打湿了女儿的鬓角:“可吓死我了!我这一觉醒来不但衣裳被换了,你还变成了个小娃娃模样……”
此时崔棠才看清母亲的样子:靛青窄袖短襦外罩着半臂,腰间杏色帛带洗得泛白——活脱脱一个唐代农妇的模样。
她目光上移,突然发现母亲鸦青鬓角下那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惊得声调都劈了叉:“妈,你……返老还童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梦?崔棠猛掐了大腿一把,却痛得呲牙咧嘴。
崔棠环顾四周,似乎没看到父亲的身影。
“我爸呢?”
贺清蕙这才想起崔弘,忙扯着嗓子朝远处喊:“老崔——快醒醒!”
鼾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崔弘从茅草堆里弹起来,一身褐色麻布缺骻袍沾满草屑,瘸腿的木凳被他一脚踢翻,“哐当”倒地,惊飞了篱笆上打盹的麻雀。
不远处传来犬吠声,隔壁篱笆后探出个裹着青布帕的脑袋,嘀嘀咕咕似乎在说什么。
待崔弘看清晨光中母女二人,他愣得直挠头:“咦?你们这是……穿的啥打扮?”
水缸前顿时挤作一团,三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在水中:
贺清蕙看着只有三十不到的样子,银簪插得歪歪斜斜,倒显出几分娇憨;
崔弘幞头下的古铜色面庞,寻不到半条皱纹,粗布袍裹着精壮身板;
最惊悚的是崔棠自己——双垂髻用青布条系着,杏眼圆腮,活脱脱就是个豆蔻小娘子。
一滴露水从檐角落下,水中倒影微微晕开,记忆潮水般涌入崔棠脑海——
原身只有十三岁,也叫崔棠,是家中独女。虽然家境贫困,却备受父母宠爱。阿娘会在泥地上教她认字,阿耶会给她刻木雀儿。
原身父亲也叫崔弘,在族中行五。家中田产自幼被长房“代管”,只剩下十亩荒废的山林地,平日里就靠上山砍柴或是帮长房做工换取些粮食。
原身母亲叫贺梅娘,但其实除了姓贺,十六岁前的事情她一无所知。只因那年晕倒在梅树下,被崔弘捡回,便唤作“梅娘”。
看起来是幸福的一家子,但唯一的问题是:这家很穷!否则也不会一场风寒就集体病倒。
“我们,这是穿越到唐朝了吧?”贺清蕙问道。
她语气激动,眼底闪着光,比发现超市鸡蛋打折还兴奋几分。
崔棠扶额,苦笑道:“妈,你不会看了我桌上那本《大唐穿越宝典》吧……”
“那什么——”贺清蕙耳尖微红,转头拿起一旁油纸包转移话题,“这是你俩没醒时我在米缸底下翻到的……”
她抖开油纸包,里头露出三枚开元通宝,一份落款“景云二年”的褪色婚书,还有一个槐花玉坠。
“值钱的都在这了……”贺清蕙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
崔棠看到那玉坠,似乎有些眼熟,忙抓起细看:奇了,这坠子和民宿钥匙上的挂坠一模一样。
记得入住那晚,民宿老板娘把钥匙交给她时,说什么“玉槐花的有缘人”。她还觉得老板娘神神叨叨,并没理会。现在想来,后背冷汗直冒。
没想到二十六岁的自己,好不容易在市场部一众牛鬼蛇神中厮杀出来,成了新晋的营销主管,却一觉睡醒来了大唐开元年间。
崔弘气得直跺脚,“放屁!定是那黑心客栈设的仙人跳!”
他抄起就要锈斧往外冲,却没见到来时的那条马路,而是被门槛外半人高的蒿草浇了满头晨露。
远处传来断续的鸡鸣,那裹着粟米香的晨风里,分明混着几声字正腔圆的吴语吆喝:“新炊雕胡饭——三文管饱咧!”
崔弘见状瞪圆了眼,连连倒退,“见鬼了!”
“咕噜——”肠鸣声此起彼伏。
“什么事都没有吃饭大,不管了先做饭!”二十多年家庭主妇的经历,让贺清蕙迅速找到了眼前的重点。
她蹲在灶台前扒拉陶瓮,粟米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一粒朱砂痣——竟与现代分毫不差。
“统共就这些,混着野菜熬粥罢。棠棠去溪边洗野菜,老崔劈柴!不对——”
她忽地伸手拦住崔弘叮嘱道:“不能叫老崔了,得喊郎君。你得喊我梅娘。”按照自己看穿越小说的经验,要想不被当作妖怪抓起来,首先要融入环境。
崔弘乍一听浑身一颤,“还怪别扭的……”
毕竟现代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现在得扮成唐代夫妇,多少肉麻。
他抡起斧头往外走,却忽然怔住:这身手,这体力,比年轻时扛楼板的自己还厉害几分。
崔棠还抓着玉坠,兀自沉浸在对穿越的震惊中:老天啊,我刚想搞事业大展拳脚,你却把我丢到古代破茅屋?
认命?她崔棠的字典里就没这个词!
……
“轰——!”
初夏的惊雷劈开夜幕,崔棠攥紧颈间槐花玉坠,花瓣冰凉,硌得掌心生疼,身后的破茅屋在呼啸风雨里“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三……二、一!”贺清蕙低声嘶哑地倒数着。
崔棠胸前玉坠忽然发烫,幽绿光中,看到崔弘肩顶西墙抵住将倾的屋梁,雨水浸透了麻布衫。
她幽幽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他们这半个月来,第二十次尝试了:他们对着玉坠念过经,跳过隔壁的茅山溪,晃过院子里的老槐树,甚至还对着火折子许过愿……
幸好原身这家人,在村里也孤僻得很,除了崔弘时不时得去给长房做农活外,崔棠和母亲甚少出门,并无人发现异样。
只是这半月来的尝试,回现代计划没成功不说,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再这么下去,只怕要重蹈原身的覆辙。
不说早就接受自己是贺梅娘的贺清蕙,就连崔弘也说“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了”。
眼看今夜忽地风雨大作,和那晚在民宿一样的电闪雷鸣。崔棠福至心灵,决定掏出槐花玉坠,和家人一起最后搏一把。
“轰——!”又是一声惊雷。
崔棠兴奋起来。
闪电径直往下眼看要碰到槐树,却在槐树枝桠前忽地转了个弯,劈中了屋脊,茅草一下子被点燃,房梁传来吱嘎断裂之声。
“躲开!”崔弘一声暴喝,搂着妻女滚到一旁。
继而传来梁柱坍塌的轰响,那只承载全家口粮的瓦罐,“哐”一声被压碎,半袋糙米混着雨水冲进了沟渠。
三人面面相觑。
檐下一滴水珠“啪嗒”落进崔棠呆愣着张大的嘴里,她咂巴着道:“看来是真的回不去了……”
崔弘一抹脸上的雨水,沉声道:“说好最后一次,不行就算了。在哪里过日子不是过?”
“起码一家人在一起,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贺清蕙温声道。
她早习惯了崔弘这炮仗脾气,伸手拉着父女俩避到灶屋檐下。不就是种地做饭养活家人嘛,她还是有些底气的。
崔弘沉思片刻,忽然拍了拍胸脯,“也是!当年负债,我们都在路边卖水果,还怕从头来过?”
从八十年代闯过来的父母,或许跟崔棠这种出生在富足年代的人不一样,天生就有股野蛮生长的活力。
“可我们今晚住哪儿啊?”崔棠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虽然那房子的火势被雨浇灭了,却已倒塌完全不能住人。
不是她想打击父母的雄心壮志,实在是此刻三人还淋着雨呢……
崔弘摸着下巴,思索着道:“我记得后山上有个山洞,崔五郎小时候躲过的,凑活过一晚等天亮再来收拾——”
“崔五!里正让我来传话——”外头忽然炸响尖细的吴语。
贺清蕙立马伸手捂住崔弘的嘴,“嘘——”
三人往外看去,只见一个披着蓑衣的税吏叉腰立在篱笆外,身后跟着撑伞的妇人,在原身记忆里是里正家仆王大和邻里周娘子。
“渠塘捐五十文!”
王大一脸不耐,踹开半塌的篱笆,挥着竹筹,腰间蹀躞带上串着叮当作响的铜钱。
“天呀,梅娘,你家屋子怎的塌了!”周娘子挤上前惊呼。
崔弘正要开口,贺清蕙猛地掐住他的后腰。
“惠娘,你瞧这瘟天雨,偏把屋子压垮半边。”她拎起沾满泥浆的披帛角,抽抽嗒嗒歪到周娘子怀里,说着又呜呜抹泪,“我们娘俩命比黄莲苦,这税钱可如何是好啊……”
周娘子算是原身贺梅娘在这村里仅有的好姐妹,为人很是热心肠。
“王阿叔看这米!”崔棠顺势“扑通”跪坐在泥浆里。
她捧起泡发的糙米往泥水里一摔,“扑簌簌”溅起水花,“这米水耗子都不吃了,能不能跟里正阿翁说说宽限几日?”
谁也没发现,那米汤顺着指缝滴在玉槐花上,花蕊微微一亮。
“呸!”王大吐出嘴里的雨水,羊皮靴跺得水花四溅,“老子管你是耗子偷米还是雷公劈房,税钱我可做不了主——”
“瞧这铜钱大的雨点子,砸得我家鸭崽子都缩脖子,有话等雨停了再说吧!”周娘子拍着王大的蓑衣嗔道。
她手一挥,把油纸伞往贺梅娘头上一挡,又往崔棠怀里塞了包姜片,安抚道:“本就是想着你们母女怕寒来送这个的,煮水喝最祛风寒。”
说着又把王大往外头扯,“你赶紧往前头张家去吧,夜里这路滑得哟!”
她家郎君王仁是里正的远房侄儿,在王家仆人面前多少有几分颜面。
王大被雨帘糊得睁不开眼,鞭梢胡乱挥向冒烟的茅顶,叫道:“至多宽限五日!”
忽地一阵妖风卷起焦茅草,正糊在他嘴上,呛得连呸三声,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王大悻悻而去,周娘子竭力劝崔棠母女去自家,“我家郎君去镇上给我阿耶送货了,今夜这雨怕是不回来了,你们来我家凑活过一晚吧!”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不麻烦周姐姐了。”贺清蕙再三推辞。她知道周娘子家里也不宽敞,还有个三岁小儿要照看。
见崔弘几人坚持不去,周娘子只得折返回家取些干衣干粮,发间银梳都在跑歪了,“快……快换上!我家那口子前年短打的衣裳,五郎可莫嫌窄。”
贺清蕙拉着崔棠和崔弘连连道谢,雪中送炭不易,这份朴素的恩情她记在心里了。
眼看三人往山脚去,周娘子急得直跺脚,喊道:“你们可小心着些呐!那洞窟早塌得剩狗窝大小了。”
8.21二修
本章出场人物:
女主:崔棠(现代26岁营销主管,古代12岁小萝莉)
女主母亲:贺清蕙
女主父亲:崔弘
周娘子:隔壁邻居
王大:里正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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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 雕胡饭:即菰米煮的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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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