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人急促地喘息着。
修长的脖颈在唐安掌下绷得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起一阵起伏,那双凤眸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燃着惊怒的火焰,让人说不出的熟悉……
想到这里,唐安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姑……姑娘,在下冒昧了。”
“姑娘”二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惊得心头一跳!
等等!
他刚刚在打斗中扣住了此人的腰身,劲瘦柔韧,分明是习武男子的体格!可这双眼睛却……
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唐安几乎是狼狈地从此人身上弹开、跃下,语速飞快,带着强行镇定的仓促,“不……不知尊驾姓名?来找何人?”
“你又是谁?”一道低沉的嗓音不甚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不知道我是谁!
这个认知让他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原来……只是个贼偷子!
唐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浮白,在下浮白,这驿站住得都是大官,日后可别再来了。”
“浮,白!”那声音响起裹挟着沙哑的喘息,唐安的名字被他含在齿间缓缓研磨,竟有种奇异的、被研磨过的质感。
唐安清晰地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又跳快了两拍!
这声音低沉,绝非女子!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对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却像无数细密的蛛丝将他包裹,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攫住了他。
唐安年岁尚轻,平生头一遭被搅得如此心慌意乱、神魂颠倒,幸好蜡烛照不见他的面色,否则此刻的他定要叫人笑话!
难道……他中了迷香?
可他神智分明很清醒!
唐安喉头有些发紧,嗓音暗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声音直钻进唐安耳朵里,“你为何不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那人身姿已矫健地跃起!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如同第二层皮肤,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劲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
唐安视线仓促上移,刚要避开,却见对方足尖一点,身形如鬼似魅,瞬间已欺近他面前!
好家伙!他瞳孔骤然收缩……这人,竟比他还要高出小半头!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混合着那缕冷冽的气息当头罩下!
烛影在那深邃的眼窝中跳动,晕开一片危险的阴影,突然,一只手紧追而至,五指骤然收拢,精准扼住了唐安的咽喉。
命门被锁,渐失的呼吸让唐安意识一片混沌。
他临睡前分明服下了解毒散,按说不该被这区区迷香所摄!
难道……冯九这次连迷香都下了血本?让他的解药失了效?
“你……你到底……”是不是冯九的人?后半句卡在喉咙里,被窒息的痛苦碾碎。
卫舜君此刻也很无语,他不过是出门前让息株略施薄粉,将轮廓勾勒得柔和了些。
可在他看来,自己分明还是那个英挺轩昂、气魄十足的太子殿下!
这浮白,已是第三回打照面了,竟还认不出他?
掌下颈动脉的搏动清晰传来,沉稳而有力,竟奇异地与他的心跳……渐渐同频。
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命门都被人捏在掌中,生死悬于一线,在这种时刻下,心跳竟还能如此平稳?甚至反过来……牵动了他的?
卫舜君扼在颈上的力道几不可察顿了一瞬,指节微蜷,又不自觉松开。
他有些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明指尖只需再添三分力,便能让此人消失得无声无息……
可那奇异的搏动又如同无形的丝线,扰乱着他的杀意。
“莲白。”
卫舜君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话音刚落,两声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紧接着,不等有人应答,房门被猛地撞开,门外两道身影挟着刀光闯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卫舜君迅速松手,如游鱼般滑入床榻,用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烛火昏黄摇曳,进门的二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最后死死钉在床榻上那团可疑的隆起上。
“追贼至此!”其中一人刀尖直指那团隆起,声音冷硬,“烦容我查探这被下之人!”
唐安捂着脖子没吭声,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袖中暗刃无声滑入掌心。
等不到他回应,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左侧之人一步抢至床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攥住厚重的被角,猛地掀开!
烛光和冰冷的目光瞬间倾泻进来。
只见一少年人蜷卧其中,墨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和紧实的手臂肌肉。
骤然暴露在强光与陌生视线之下,他喉间猛地一哽,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而震颤起伏,那单薄的中衣下绷紧的肩背线条显露无疑,整个人如同被强行拉开的弓弦,脆弱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唐安在一旁惊鸿一瞥,心脏立刻跳得飞快,莲白的侧脸轮廓,竟与那太子有七分惊人的肖似!
这……这怎么可能?!
肯定是他的错觉!定是有烛光作祟的缘故,毕竟……这世间俊美之人,眉宇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如此想通,唐安悄无声息地挪至掀被之人身后半步,沉声道:“此乃我那沉疴缠身的弟弟,已缠绵病榻数月不得起身,官爷,那贼人,可捉住了么?”
“弟弟”二字一出口,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进退维谷。床上那人身形消瘦,咳得蜷起身子,喉间像扯着破风箱,怎么看也不像有行窃之力。
可万一是装的呢?
“年二,你去将驿馆登记的册子取来,这间厢房入住时几人应该登记的清清楚楚。”其中一人目光灼灼的来回打量,不愿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那唤作年二的侍卫突然返回,冲着房间叫喊,“快些走,在东边找到了贼人踪迹。”
两人立刻夺门而出。
唐安还能听见年二大嗓门的抱怨,“你非得来查这里,若是让另一队先抓住了贼人,咱们还不知要受多少责罚。”
眼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唐安才连忙将门栓死死插住,再转回身,床上却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大开的窗户轻轻摇晃。
莲白,居然不告而别了!
这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留下一片茫然。
眼下,怕是只有那五千两银子能稍稍稍解他心头的烦闷了。
唐安习惯性地伸手往怀里一探,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空荡!
等等!
他的盘子呢?!
……
卫舜君闪身回房,息株立刻迎上,“殿下,可有收获?”
烛光跳跃,勾勒出卫舜君挺拔的身形。
他一身紧束的夜行衣,青玉簪随意斜坠,几缕墨色碎发不羁地垂落在颈侧,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眉峰紧紧蹙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烦闷与戾气。
明明该是顶天立地的雏凤,此刻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漂亮豹猫,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夜风从窗隙卷入,吹动他未及换下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却沉默着一言不发,只将怀中紧攥的一包东西重重掼在桌面上!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息株心下一凛,顾不上安抚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连忙解开包裹查看。
里面是一本保存完好的厚厚账册,以及……几片碎裂的青花瓷盘残片。
息株快速翻了两页账册,正是他们此行目标,三皇子私藏的贪墨铁证!虽不知真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有的是手段探寻真假,但这破盘子又从何而来?
眼见核心任务已然达成,息株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终于有余力关注自家主子。
可这一看,心头又是一跳。
太子殿下何止是心情不好,那神情简直是山雨欲来的隐怒,动作间也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狠戾。
谁敢?竟惹得他如此!
更令息株心惊的是,殿下手竟时不时抚上脸颊,指腹在颧骨与下颌处反复摩挲,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要蹭掉什么脏污。
息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的铜镜,镜面昏黄,光影模糊,却依旧映照出太子殿下那张得天独厚的容貌。
为了今夜行动,他可是费尽心思为殿下易容改妆,将锐利的棱角画的圆润了些,眼角上扬的凌厉感也被一抹暗红冲淡,远远看去像是个面容漂亮的姑娘,但是这可不敢说出来让殿下听见,依着殿下的身高和身形应该没人能将他的性别弄错。
所以,殿下这异常的举动,莫非是……不喜这妆容?
息株暗自观察着,殿下从窗口跃入的身姿依旧矫健利落,衣袂翻飞间不见丝毫滞涩,显然行动顺利,并未受伤。
可这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的怒气,还有那频频抚脸的动作……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这活计本轮不上殿下亲自动手,童文远不在上京,可探子传来的消息,原本应该半月后回朝的三皇子,此时已经宿在了潞州驿馆,这可是大不敬欺瞒皇权的事,仗着平时皇帝的宠爱,哪怕捅出来,三皇子一句思乡情切,想念父皇就能盖过去,他们无法只能报给太子殿下。
可谁知殿下一意孤行非得去寻账簿,若是出了个好歹,息株非得以死谢罪不可,好在眼下的殿下像是丢了魂,起码□□无伤,让他悬着的心堪堪放了下去。
息株正想着回头将账簿交给侍卫,突听殿下沉吟开口,“息株,孤这副模样……可会让人错认了性别?”
什么?!
息株的眼睛骤然睁大,几乎以为自己幻听!殿下怎会问出这种话?
“殿下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息株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舜君的脸色,“虽有脂粉修饰,却难掩锋芒,绝无……半分女气!”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卫舜君又对着铜镜审视片刻,镜中人轮廓虽被脂粉柔化,但眉宇间的锐利与挺拔的身姿,确凿无疑是男儿英姿。
看来,纯粹是那叫浮白的混账眼瞎!
想到那家伙,卫舜君就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他死死攥紧拳头,仿佛又掐住了那截细瘦的脖子。
那家伙本就该死!
可偏偏,那一瞬涌起的错愕,像一盆冷水哗啦啦浇在他燃烧的怒火上,更让他烦躁的是,在对方窒息挣扎的刹那,他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心里又麻又涩,陌生得让他想不明白。
罢了!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怪异。
此贼留着还有用,待到收网之时,他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卫舜君无意识地低语出声,指节捏得发白,也吓坏了一旁的息株。
真是伴君如伴虎!
这是谁又要倒大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