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气闷了一整夜,几乎未曾合眼,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乌青,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冯九这厮,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派个面若好女的男人来诓骗他?简直龌龊至极!
最好这两个混账东西一个都别落进他手里!否则……他定要叫他们刻骨铭心地领教一番,紫黎殿地级杀手的真正手段!
唐安重重叹了口气,胸口堵得发慌,那飞走的五千两白银,到此刻依然砸得他心抽抽得疼。
“官人,您的文牒,请收好。”
客栈小厮笑嘻嘻地递过文牒,瞥见唐安萎靡不振的模样,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官人,昨夜动静忒大,想是惊扰了您好梦,这是小店一点心意,给您赔个不是,您千万收下。”
说着,塞过来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
唐安捏了捏,触感是些干硬的草叶根茎,估摸是提神醒脑的药茶包。
凑到鼻尖狠嗅一口,一股清冽苦涩的草木气息直冲脑门,倒真有几分醒脑明目的劲儿。
“多谢。”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将那包药草胡乱揣进怀里,背起包袱转身要走,就在这时?
“轰隆!”驿站厚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中,却是昨日闯进他房内的那两个煞神迎面走了进来!
二人形容狼狈,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知在何处滚了一遭,灰头土脸,连发梢都挂着尘土。
唐安动作微微一僵!糟了!昨日为掩护‘莲白’而信口胡诌的“弟弟”,要是他们反应过来,此刻让他唐安去哪儿变出个大活人来?
他屏住呼吸,极力放轻脚步,只想悄无声息地溜出这修罗场,求老天保佑那两人别注意到他。
耳边清晰地传来那二人骂骂咧咧的对话。
“年大!俺早说了该多叫些弟兄!一组那帮牲口,眼珠子都他妈是绿的!就咱俩?拿什么跟那群饿狼抢食儿!”名叫年二的壮汉狠狠一抹额头,扑簌簌掉下来一层灰。
“闭嘴!”年大恶狠狠地灌下一杯凉茶,牵动了身上的暗伤,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你他娘的跟一组先干起来,那犯人能跑?等着主子问罪吧你!老子可不替你背这黑锅!”
就在这说话的档口,唐安眼看就猫着腰摸到门口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呼!
脑后骤然刮起一阵腥风!带着浓烈的汗味与尘土气息!
唐安汗毛倒竖,身体先于意识猛地向侧旁一矮!
“好身手!”一声带着惊讶的喝彩自身后响起!
唐安惊魂未定,猛地旋身后撤两步,这才看清说话的正是年大!
此刻,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正稳稳地指着他刚才脑袋所在的位置!若是他反应稍慢半分,此刻半个耳朵恐怕已不翼而飞!
唐安眉头不由一紧,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来者不善!
“小子。”年大瞥了一眼刀背,然后将刀刃重新对准了唐安,“你弟弟呢?”
“在楼上,我弟弟身子不好,我们准备备一匹马。”唐安面不改色道。
“哦?”年大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那正好,随我们哥俩上去瞧瞧?”
年大早就对此人有些怀疑,身子矫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指不定和昨天晚上的小贼有关系,若是让他揪住,往三皇子府内的暗牢一关,不信他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说话间,年大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长刀刀柄,像条冻僵的蛇在嗦牙花子,丝丝缕缕缠在唐安后脖颈上,冰冷又黏腻。
三楼时不时传来几声皮开肉绽的响声再加上人的痛呼,让唐安后背发冷,三楼净是好手,想要脱身只得找机会一下子干翻两人,万万不能给他二人喘息的机会。
他只得一步步慢慢挪上通往二楼的木梯,脚下陈旧的楼梯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终于停在房门前,两扇门扉虚掩着,关得并不严实,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轻易吹开,门内死寂无声。
年大噬笑一声,刀柄出窍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显得格外刺耳。
唐安咬牙一把推开了屋门,门轴“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一目了然,一桌一凳一床,再无旁物。
年大收住咧开的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竖起手指无声地划出一个指令!
“铮——!”
年二闻令而动,腰间长刀瞬间出鞘!两道森冷寒光交错,刀尖所指正是唐安周身要害!
唐安右手早已悄然背至身后,指间扣紧暗器,同时心如擂鼓,机会只有一次,他要以雷霆手段放倒年二,再趁势压制年大!
三双眼睛死死锁定彼此,空气凝滞如铁。
就在三人杀机迸现,即将暴起的刹那,角落处那团鼓囊囊的棉被突然动了一下!
三人立刻将视线投了过来,连唐安此时都有些懵神。
等等,这被子里居然还有人在?!
紧接着,那厚重的锦被被人从内侧缓慢地掀开一角,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
唐安紧绷着神色,看起来并没有轻松多少,当他终于看清那张脸时……
“咳!咳!”他立刻像是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圆圆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张尖下巴,眼睛狗狗眼一样睁的溜圆,竟然是冯九那厮!
“啧,两个憨货,长得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二粗声啐了一口,与年大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手腕一翻,“唰”地收刀归鞘。
昨夜烛影朦胧时,只觉此人容色出众,今日天光大亮再看,失了两分神仙颜色不过尔尔!
年二鼻孔朝天,率先大喇喇地摔门而出,留下年大一人,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假笑,“误会!纯属误会!惊扰了尊驾清梦,实在对不住!”
唐安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官爷辛苦,误会解开便好。”
“叨扰!叨扰!”年大连连拱手作揖,临出门前,忽又状似无意地回头,笑眯眯地问:“不知令弟昨夜休息的可好?”
此话一出,唐安心头警铃狂震!他猛地看向冯九,拼命用最小的幅度、最狠的力道摇头!
可那憨货像是没看见,张嘴就道,“不错。”
昨夜捉贼,调查到唐安的房间已经子时之后了,尤其他患病在身怎么可能休息的好。
这憨货一句“不错”,简直是自掘坟墓!
年大的手立刻搭上了腰间的刀柄!杀意凝如实质!
然而,刀光未现,人已先倒!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年大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了筋骨的麻袋,轰然栽倒在地!胸口要害处,赫然钉着两枚飞镖!
紧接着,唐安与冯九对视一眼,无需言语,身形同时暴起撞开窗棂,疾射而出!
清晨还沾着雨露的风霜呼呼的往唐安脸上扑,让他怒火中烧,“冯九,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跟前!”
冯九人在半空,竟还有闲心扭头回呛,“怎么不敢?我冯九行得正坐得直,要抢也要堂堂正正的抢!”
唐安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攮死这货!可理智死死拽住了他,同为紫黎殿地级杀手,谁还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此刻贸然动手,多半是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
“你还跟我装傻?”他咬牙切齿,“昨日才用那龌龊伎俩骗走爷的宝贝,今日就大摇大摆上门!真当爷是泥捏的?!”
“你放什么狗屁!等等……”冯九猛地瞪大了眼,“你……你把东西弄丢了?!”
见唐安眼中喷火不似作伪,冯九反倒先气急败坏起来,“我XXXX!!你不是地级高手吗??一个破盘子都拿不住!”
“我呸!”唐安啐了一口,怒极反笑。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没见过冯九这般贼喊捉贼还带骂人的无耻之徒!
冯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越发疑心唐安在耍花样,他劈手夺过唐安的行李包裹,也不逃命了,二话不说就要翻检!
“你他娘的!”唐安气得额角青筋暴跳,撸起袖子就往前冲,看来今日这场架,是非干不可了!
岂料,他刚抬起胳膊,就见冯九劈头盖脸砸过来一物!
他下意识接住,入手一沉,竟是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这怎么难道他是内种能用金钱腐蚀的单一生物吗!
但,这银子是二十两的标银。
“……”唐安一腔怒火生生被这银子堵了回去,憋得胸口发闷。
冯九这厮……当真是财大气粗!他狠狠咬了咬牙,腮帮子绷得死紧,终究还是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行!看在银子的份上,爷忍!
冯九三两下将包裹抖了个底朝天,杂物散落一地,果然空空如也,他烦躁地将空包裹往地上一摔,竟又不管不顾地朝唐安身上摸来,似乎想搜身!
“你他娘的再得寸进尺休怪爷翻脸!”唐安一把拍开冯九的爪子,捡起那锭银子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就冲出了驿站。
他一路疾行,将陆嘉嘉交代的物件草草塞进百草堂柜台,连瘸子那阴阳怪气的风凉话都懒得回嘴,便一头扎回了自己那间破屋,整个人重重摔在床上,被褥扬起一片灰尘。
唐安瞪着斑驳的屋顶,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疼。
若是他从未见过那五千两……或许还能安生,可那白花花的银子明明曾近在咫尺!这滋味,比从未拥有过更让人心痛!
“安子?安子!”瘸子挪到床沿坐下,伸手推了推唐安裹在被子里的肩膀。
“你这是撞了什么邪?难不成学隔壁铺子的王掌柜,害了那失魂落魄的相思病?”瘸子摸着下巴,兀自嘀咕。
“你说什么?”被褥里传来唐安闷闷的回应。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瘸子来了精神,“王掌柜不是痴心那街角卖豆腐的乔寡妇好些日子了?前两日咬牙请了媒婆上门,你猜怎么着?嘿!连人带礼,让乔寡妇一股脑儿给轰了出来!哈哈哈……”瘸子说得兴起,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见唐安终于从被窝里抬起半个乱糟糟的脑袋,瘸子指着他,笑得更大声了,“对对对!就你现在这副德性!活像被勾了魂儿一样!哈哈哈哈!”
一个枕头砸过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唐安依旧茶饭不思,干活也提不起劲儿,连粗神经的贾大贵都频频投来探究的目光。往日最爱的烧鸡摆在面前也视若无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蔫头耷脑。
又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瘸子实在看不过眼,将唐安一脚踹出门,让他去城东把几笔积压的货物尾款收回来,“你还是出去吹吹风,醒醒脑子!”
一脚踏入城东地界,景象果然大不相同。
街道宽阔整洁,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旁尽是朱漆高门的深宅大院,一望便知是皇亲贵戚、朝廷重臣的府邸。连街边小贩的吆喝,都像是捏着嗓子,比城西的喧嚣市声低了不止八度,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繁华。
各个商户张灯结彩的挂着红帆,像是在庆祝什么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油漆未干的味道,混杂着糕点铺子飘出的甜腻香气。
他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拐进一条稍窄些的巷子,找到那家名为“锦绣阁”的绸缎庄。店面不大,但装潢精致,里面陈列的布料光泽柔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绸缎庄能与百草堂有什么买卖,也就是近几月,绸缎庄突然时兴起来,用药草将一些布料或熏或染,卖的更高还有特别功效,还别说,这样一来,就连百草堂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绸缎庄和百草堂联合起来转了个盆满钵满。
可从上个月开始,原本一月一结的账单,被绸缎庄单方面扣了下来,这才让唐安前来要价。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正拨拉着算盘对账。
见唐安进来,眼皮抬了抬,没什么热情地随意道:“客官看点什么?”
“掌柜的,鄙人姓唐,来自城西百草堂,来收上一批药材的尾款,共计三十两七钱。”唐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
那掌柜闻言,放下算盘,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哦,百草堂的啊,这个……唐兄弟,你看,最近店里资金周转有些不便,三皇子殿下即将回京,我们这些商户都得备些好货撑着门面,银子都压在货上了,这尾款,能否宽限几日?”
唐安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强硬了几分,“掌柜的,咱们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延期三日已是情分,百草堂小本经营,也等着这笔钱周转,您看这……”
掌柜的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唐兄弟,不是我不给,实在是……唉,实话跟你说吧,不仅是咱家,这左近几条街的铺子,但凡是有点规模的,最近都被‘借’走了一笔钱,美其名曰‘迎驾贡奉’,谁敢不给?我们也是苦不堪言啊。”
“迎驾贡奉?”唐安皱眉,“官府摊派的?”
“要是官府摊派的倒还有个说法,”掌柜的苦笑一声,声音更低了,“是‘潜火队’那帮人挨家挨户来‘商量’的。”
“潜火队?”唐安一愣。
潜火队本是负责消防的民间组织,何时有这等权势了?
“嘘……”掌柜的紧张地往外看了看,“此潜火队非彼潜火队喽,领头的换成了城东一霸,这人攀上了贵人,横行霸道得很。说是贡奉,其实就是强收保护费,谁敢不从,说不定哪天店里就莫名其妙走了水……唉!”
唐安心中了然,这是借着三皇子回京的由头巧立名目,盘剥商户。
他沉吟片刻,道:“掌柜的,您的难处我明白,但三十两七钱,一文不能少。
您今日若实在不便,我明日再来,只是若明日还收不到,恐怕我们贾掌柜就要亲自来拜会您,顺便也问问这‘迎驾贡奉’到底是哪门子的规矩,我们百草堂虽在城西,倒也认识几个衙门里的朋友。”
他这话半是坚持半是威胁,点出自己也不是全无根底,百草堂的贾大贵抠门是抠门,但在三教九流里确实有些门道。
掌柜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他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罢了罢了!惹不起你们这些爷!”
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摸索半天,取出一个有些旧的钱袋,数出些散碎银两和几张银票,凑足了数,没好气地塞到唐安手里,“拿去!赶紧走!以后你们的货……”
“以后百草堂的货,定然还是优先供给贵号,价格也好商量。”唐安迅速接过钱揣好,脸上挤出一点笑,堵了对方的话头,转身就走。
钱是拿到了,但心情并没轻松多少。
天人打架,殃及池鱼,就单单一个三皇子回京,竟让下面多少百姓垫了不少钱进去,真是世态炎凉。
他一边琢磨,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下意识地观察着四周。
城东的繁华底下,似乎确实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巡逻的兵丁数量明显增多了,而且眼神锐利,不时扫视过往行人,一些深宅大院门口,也多了些看似闲逛、实则眼神警惕的健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唐安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摊,要了一碗阳春面,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慢慢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闲言碎语。
“诶呦,三皇子殿下再过几日回城来?”
“爹,您又忘了,都说过好几遍了,十五,十五号回来!”
“十五号可是个好日子,三皇子有治国理财之能,听说又治好了南边的水患。”
路旁一对父子的对话清晰地飘进唐安耳中。
“十五……十五号?”唐安脚步微顿,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
这个日期……怎么莫名耳熟?
电光火石间,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对呀!他身上还背着一桩惊天动地的“买卖”呢!
只要杀了太子,他何愁不能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