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事儿的打岔,唐安差点忘记自己是来守株待兔冯九的。
趴在屋檐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肚子里的馄饨也十分充裕,让他不由升起一丝睡意,可他唐安是谁?紫黎殿数一数二的地级杀手!怎么可能在寻人的过程中打盹?
等他脑袋与瓦片撞了个满,唐安迅速的支起脑袋,不可置信的反思,刚刚他是睡着了吗?
正在他出神的当口,忽然,他留意到巷子口走出了一个人!
一身简单的黑衣,身高,身形,包括走路的姿势,右脚脚尖先点地,轻盈步幅迈的大,都是那冯九特有的动作!
唐安瞬间就锁定了此人。
这可是他独门的寻人秘技,绝对不可能出错!
唐安立刻就提气跟上了对方,冯九同样是地级杀手,所以他丝毫不敢小觑,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着,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一举拿下。
此时,冯九正优哉游哉地在集市里闲逛,招猫逗狗毫不收敛,首饰店里收获一支白玉莲花簪,胭脂铺买了最新的口脂,就连路过烧饼摊,都停下来用草纸包了两个烧饼揣怀里,花钱那叫一个流水哗哗……看得唐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唐安快要不耐烦准备硬上的时候,只见那家伙脚步一顿,从怀中抽出一柄扇子,纯黑色的乌木骨架,带着金色勾勒的画,骚包十足。
唐安离得远看不清,只是在心中止不住地匪夷,这个季节,扇子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装逼吧。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街角猛地炸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车夫面色煞白,拼命勒缰,却止不住受惊的马匹。人群尖叫四散,而路中央,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呆呆站着,手中糖人落地,竟不知躲闪。
唐安离得太远,这会儿就算狂奔过去也够不着小女孩一片衣角!但他倒没太慌,那冯九不是离得近吗?这家伙这么爱装逼,总该出手了吧?
可万万没想到!
眼瞅着马车卷起的尘土都快扑到小女孩脸上了,冯九那厮竟还跟定海神针似的杵在原地,愣是没挪窝!
“冯九你个龟孙!”唐安头皮一炸,肺管子里的气都来不及喘匀,拔腿就朝马车奔去!
就在马蹄即将踏碎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时,一道黑影倏然掠出!
那是个大白天还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奇怪男人,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马车即将碾过女孩的瞬间,一把揽住她的腰身,足尖点地,借力旋身,衣袂翻飞如夜鸦振翅。
马蹄几乎擦着他的后背踏过,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他满身。
此时唐安也到了,他跳上失控的马车,一脚将马夫踢了下去,趁现在减缓了力度,车夫就是掉下去也不会太大的损伤,唐安手持缰绳,猛地使劲拉住,嘴里还吹了两声哨响用以安抚受惊的马儿。
这招果然有奇效,马儿渐渐安静了下来,不过横冲直撞的劲儿依旧还有。只听“砰!”的一声,重重撞上了街边货摊,木架倒塌,瓜果滚落一地。
那边黑衣男子单膝跪地,缓缓松开手臂,露出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忽然“哇”地哭了出来。
“莫怕。”他嗓音低沉,从怀中摸出一块饴糖塞进她手心,动作罕见的柔和。
而唐安这边虽勒停了惊马,却连冯九的屁味儿都闻不着了!
“冯九你个王八蛋!见死不救你还是人吗?!”他气得原地直跳脚,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就在这时,他眼风猛地扫到街角一抹熟悉身影!
“我看你往哪儿跑!”唐安想也不想就要追!
然而下一刻,那黑衣男子却忽然起身,伸手扣上了他的肩膀!
唐安悚然回头……冯九?!
等等……那他刚才盯了半天的‘冯九’……又是谁?!
小女孩的双亲哭泣着要来感谢两位英雄,可街上已经没了那两位的人影。
幽暗小巷里,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火药味浓得能点炮仗!
冯九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他本打算悄悄跟着唐安,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盘子顺回来,谁成想,点子还没踩热乎呢,半路就杀出个惊马救娃的戏码!
见唐安这家伙见死不救,他没办法只能现身,心想这下要露馅,那家伙肯定认出爷了……结果等他看见唐安那副活见鬼的傻样儿,原来这厮压根没认出他!
此刻唐安正死命揪着冯九的领子讨债,“好你个阴险小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快把爷的盘子还给我!”
冯九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咳咳……撒手!揪领子算什么好汉!”
等喘匀了气,冯九又端出他那高深莫测的架子,“既然咱们谁也打不过谁,就打个赌如何,我在京城东边的门楼牌匾后面藏了一块儿东西,谁先拿到就算谁赢,盘子归谁,各凭本事怎么样?”
“不赌!”唐安一口回绝道。
什么城门楼子、破匾额?你怎么不干脆说龙椅下面压着宝贝呢!
冯九也没料到唐安拒绝得如此干脆,嘴唇嗫嚅了两下,一时竟有些语塞。
唐安哪管他发愣,猛地欺身上前,一把薅住冯九的衣领就往里掏!
江湖人常在衣领内侧缝个暗兜,紧要物件儿都藏这儿。
冯九吃痛,瞬间回神,死死扣住唐安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另一手紧紧攥住自己领口,怒喝,“你干什么?!”
“干什么?”唐安压低嗓子,眼中冒火,“快给把爷的半块盘子吐出来!”
冯九冷笑一声,露出尖利的虎牙,“这盘子被许多人盯上了,我就是给你,你也守不住!”
“放你娘的屁!”唐安一听这话,火气蹭蹭的往上冒,他唐安是什么人?紫黎殿顶尖的地级高手!只要来得不是天级,他能守不住一个破盘子?开什么玩笑!
突然,冯九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将唐安的手甩了出去,又后退了一步,与唐安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才整理了下被拉开的衣襟,慢悠悠开口,“真不打个赌?”
唐安肺都要气炸了,刚说了不赌!他张嘴就要骂,却被冯九抢先一步。
“我把那半块盘子还你。”
冯九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却有个条件……你得亲自去紫黎殿总部交差,这路上,你若守得住,印归你,我若拿得到,印归我,如何?”
唐安脑子转了两下,满脑子都是冯九要把盘子还给他,连忙点头,“可以,拿来!”
见唐安答应,冯九从衣袖中拿出来个什么东西,随手抛给唐安。
唐安连忙接过在手中掂量两下,这重量不对啊,该不会这货又是在骗他,等他抬头去喊冯九,面前的人已经没了影踪。
将包裹的布一层层拨开,里面露出一块儿碎瓷片,唐安定睛一看,是印有印章的那半块儿,这才满意又紧张的收回手,速速重新裹好放在了衣服夹层中。
从此刻开始,他们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潞州离京城路程遥远,时间紧迫,得赶紧出发!
临走前,唐安先回了趟陆府。
陆嘉嘉听闻他有急事要赶着回去,忙叫管家给他准备好了行礼,还塞了二十两银子,够他租匹小马了,“小安,回去的路上慢着点,晚上就不要赶路了,潞州外常有山匪,要时刻当心。”
唐安点点头,顺带接过陆嘉嘉给贾大贵带的芝麻烧饼,“嫂嫂放心,我先回京办趟事,一月后定会准时参加崇武院的考核!”
陆嘉嘉微微颔首,将他送至门外,此时已是黄昏,暮色四合,再过两炷香的功夫,城门便要下匙落锁了。
唐安不敢耽搁,匆匆一抱拳,转身便朝着城门方向疾步而去。
……
郊外的路漆黑如墨,唐安心也悬了一路难以平静。
毕竟,谁揣着五千两巨款,不觉得浑身紧绷,步履生风?
这次他连驴都没买,毕竟自己一人最容易隐藏行踪,一路上他昼伏夜出,白日蜷在树丛间休憩,夜里匆匆赶路,两日过去,竟不见冯九半点踪影。
莫非对方还未寻到自己的踪迹?
连日的奔波让唐安疲惫不堪,汗渍与尘土混在一起,黏腻难当。
前面就是潞州与上京之间的唯一驿站,原本驿站三十里就会设有一间,可通往潞州的驿站不知是何原因,七七八八的关了不少,到如今也就剩下了这一间。
错过这间,可就要风餐露宿到上京了,唐安徘徊在门外,纠结不已。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黑,不见半个人影。
“就一晚……冯九应当赶不上。”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终于一咬牙,推门迈进了驿馆。
驿站方方正正坐北朝南,青砖灰瓦,是栋三层楼高的府楼,可能是新建的,大门悬匾题名的朱漆犹在,没掉落分毫。
门前,一排的拴马桩立在那里,几匹骏马正安静的嚼着高级草料。唐安一眼就看出这马的矜贵,毛色纯白无一丝杂毛,四肢修长有劲,似有千里马的形态,马尾垂在身后被编了几股辫子,好像是主人专门展示出来对它的喜爱。
廊下的风灯,夜间长明,哪怕是被风吹得打颤,也没影响到它的照明范围,唐安是第一次进驿站,身为杀手,不说风餐露宿也不至于借住驿站这么养尊处优,要是让旁人知晓,还不知要笑话他多久。
可刚踏入驿馆,唐安就感觉有些不对。
迎面是整块黄花梨雕就的云纹照壁,动物似要扑出,气势磅礴,两边侧立着青铜鹤形灯盏,正冒着莹莹火光。朱漆廊柱间在每个拐角处都悬着八角宫灯,流苏随穿堂风轻轻晃动。
唐安扫眼一看,二楼各个座位以苏绣屏风相隔,酸枝木圆桌上置着哥窑酒具,银筷架雕成游鱼状。三楼铺着西域进贡的团花地毯,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墙上吴道子《饮中八仙图》的真迹。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千金,远比他怀中揣着的破印章值钱!
他这是进了一家驿站还是闯入了什么高级的酒楼?
正惊疑不定间,一个小厮却已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官爷,可要歇脚?”
唐安尚在打量这诡异的寂静,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小厮将他引至桌旁,紧接着一句却像冷水浇头,“请出示您的文牒。”
文牒?!
唐安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坏了!他这身份哪能见光?
他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包袱,摸向藏银钱的位置,指尖却意外触到一张硬挺的纸片。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模模糊糊,似乎印着“文书”二字!
原来这是陆嘉嘉专门为他办的走商文书,挂在他们陆家名下,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能有个容身之所。
小厮细细的将唐安的文书登记下来,领着他往房间走去,同时压低声量,“今日有大官在此休憩,你好生待在房内,莫要随意走动,可万万不得冲撞了贵人。”
唐安的卧房在二楼,他刚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高处却冷不丁传来一声轻哼。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人立于三楼楼梯尽头。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极,墨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居高临下扫来,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逼视的威压。
鸦青长发被螭纹玉冠半束起来,腰间带缀着和田玉佩,衣袍上的金线云纹若隐若现,他身后就是那副八仙图,可此一对比,后面的仙人甚至都还没有这位金贵。
唐安不由屏住呼吸,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殿下。”侍立在那人身旁的小厮恭敬开口。
殿下?!
这一声称呼,激得唐安浑身一个激灵。
这竟也是位皇子?
电光火石间,唐安脑中念头飞转:这般慑人的气势和年纪……莫不是那位传闻中的三皇子?
念头刚起,他却忍不住想起太子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
唐安立刻甩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三皇子与太子间的明争暗斗,京中谁人不知?一个早该离京就藩却仍滞留京城的皇子,一个未及弱冠便在皇城外别建东宫的太子,圣意难测,哪里是他这等小民敢妄议的?
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小喽啰,最要紧的是躲开夺嫡这摊浑水,什么皇位龙椅、谁坐江山关他屁事!
不过……他念头一转,自己的幕后主使该不会是那位三皇子吧?
啧!管他三皇子还是五皇子,横竖都不是什么好鸟!他只管收钱办事,取人性命。
只要攒够下半辈子逍遥快活的银子,他立马金盆洗手,远走高飞,当个清清白白的良民去!
厢房内只有一张榆木方桌,上面摆着一根蜡烛,影影绰绰的看什么都不慎清晰,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摞着两个樟木衣箱,被子铺盖都放在木箱子里。门后面立着盥洗用的木架,铜盆边搭着灰麻布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别有一番温馨的感觉。
唐安抬头看了看房梁,长宽合适能藏一个人,他这是职业病犯了,光想上梁,很久没有正大光明的躺在床上入夜了。
被子不厚但闻着却有一股皂角味的清香,不难闻,他晕晕乎乎的躺在其中,不知不觉就升起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床脚的烛火摇曳。
忽然,门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钻入耳中,唐安瞬间绷紧了全身的弦!
好你个冯九,终于来了!
门扉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室内。
来人黑巾蒙面,一身束身夜行衣勾勒出劲瘦利落的腰线。
唐安在黑暗中看得分明,那黑影动作轻捷如猫,迅速翻检着他放在桌上的行囊。
呵,真是愚蠢!他怎么可能把东西放在明处?
眼见‘冯九’一无所获,果然转向了床榻,黑影步步逼近,气息收敛得极好。
唐安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实在想当面嘲笑冯九,偷东西都不撒上一把子迷香,是真没把他浮白放在眼里?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到床沿的刹那,他蓄势待发的身体骤然暴起,如猎豹般猛地掀开被褥,拦腰一搂狠狠将来人掼倒在床榻之上!
不过他下手还是留了点余地,毕竟只是两人之间的小小较量,只要略势惩戒便可。
“唔!” 那男子似是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缠面的黑巾在挣扎中散落半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唐安死死扣住对方手腕,将其整个人压制在锦被之间,两人身躯紧贴,灼热的呼吸在咫尺间急促交错。
居然真一招制住了冯九?!
这念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子雀跃来,下一刻,他得意地压低声音,以胜利者姿态在对方耳边挑衅,“如何?爷只问你服不服?”
摇曳的烛光恰在此时拨开黑暗,清晰地映照出身下之人的脸,尤其是那双被迫抬起的眼睛。
等等!那隐在散乱黑巾下的,竟是一双极好看的凤眼?!
眼型狭长,眼尾则如凤凰尾羽般优雅上挑,勾勒出让人心惊的弧度……
这不是冯九!
唐安脑中嗡的一声,当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