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半条手臂搭在赵纵的肩上,叮嘱弟弟道:“东衍目前知道五皇子身份的人屈指可数,对外都得称人为温公子,人前你得喊他一声三弟。”
赵纵听了也没别的反应,应了一声:“嗯。”
赵珩挑着眉等着对方提问,结果却没人接茬,心说这就完了?
就不问问别的,比如为何要把五皇子接来东衍,又为何要隐藏其身份?
还真就完了。赵纵手指含在口中吹了声哨,一匹骏马飞驰而来,他翻身上马,右手才止住血,便单手握住缰绳,“走了,哥。”接着纵马而去,招呼打了跟没打差不多,根本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赵珩:“……”
赵纵纵马奔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琥珀银灰色的背影跟在后面,活像只撒了欢的二哈,没有一点身为狼的尊严。
赵珩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谷央摸了摸鼻子同赵珩道:“凌川性子是真沉得住。那五皇子一见面就给人手划了道口子,他倒是一点也不恼。世子吩咐他干嘛就干嘛,也不多问。”
赵珩无奈道:“沉得住?他那是浑不在意!臭小子,也不知道成日里脑子都在想些什么,除了骑马练剑,我看没什么是他真正关心的!”
忽然一人自背后喊他:“平岚。”
帐中出来一人,坐于四轮椅之上,一身如墨玄衣,手捧着卷书,“可是寻得五殿下了?”
赵珩回过头去,几分惊喜道:“晏先生!我原以为先生与父亲在外剿匪,原来先生正在营中。五殿下初来乍到,闹腾了些,惊扰到先生了。”
晏先生脸上挂着微笑,“惊扰谈不上。我算准了你们回营的日子,便提早回来了。平岚,将那五殿下交由我医治可好?”
赵珩恭敬道:“自然是好的,先生医术高明,五殿下能得先生出手救治再好不过。”
*
不知睡了多久,项清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还是军帐中,陌生的环境,口中好重的一股药渣的苦味。
项清撑着起身,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自己假借五皇子项琅的身份,到了东衍大营,军医要看她胸前的伤口,她担心暴露女儿身跑走……再然后呢?
不好!
项清慌忙低头看自己身上,俨然已经是一套新的衣物:男子形制,衣领下可以看见胸口缠了好几层白布,里面还裹着药泥。
衣服被换过。
项清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她是女子的事情被东衍知道了,他们会拿她怎么办……
正在想着,耳边传来一人声音:“你醒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项清转头看去,那人侧坐着,眼下有淡淡的乌青,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泛白,与她记忆中故人的样子重叠,还长了几分年纪,正是赵珩口中的“晏先生”。
项清不敢置信道:“……师父?你是师父么?”
她的师父,便是天下第一剑修,闻贵妃的弟弟,闻燕英。闻燕英那时候仗着自己轻功盖世,次次回宫都是不走寻常路,要么是从宫墙翻进来,要么就是月黑风高夜爬窗户,搞得宫里跟进了贼一样,惹得闻贵妃很不满。
奈何小时候两兄妹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小舅舅,整日缠着他教自己武艺,项清躲避谷央夺刀时使用的身法,便是此人所授的《鹤唳》。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
闻燕英笑容沉静,“公主。”
听到对方的肯定,项清眼泪差点直接涌出来,“师父…你怎么会在东衍的大营里?”
当年风流不羁的少年,声音已不似记忆中的意气风发,闻燕英道:“这几年我蒙受长宁侯的恩惠,无以为报,留在东衍给他们做客卿,顺便出谋划策。”
他乡遇故旧,项清心绪激动,悲喜交加,又咳了几声。闻燕英拍了拍她的后背,将药端到项清身边,哄着她道:“先将药喝了吧。”
褐色的液体上飘着星点一般的桂花瓣,项清从小就最头痛喝药,需要下人馋了桂花蜜才肯入口。她看见师父,又想起昔日宫中的生活,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泪啪嗒啪嗒留下来掉进碗中。
帐中静悄悄的,项清怕外面有人听到,小声抽泣道:“哥哥死了,被鸩羽卫杀死了……”
闻燕英听完这话浑身一震,药险些洒出来,只是一瞬的失神,并没有让项清察觉:“死了?”
项清将几日遭遇诉说给闻燕英听。
听毕,闻燕英叹道:“我听闻赵珩将人带回来,那人在军中大闹了一番,想那不是小琅的性格,就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你晕倒在地上。我便同赵珩讲要亲自为你治伤。没想到他已经……唉。”
项清一抹脸上的泪,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师父,我不要呆在东衍,你带我走好不好?”
闻燕英沉默不语,避开少女迫切的目光。
此时帐外蓦地传来男人的呼声:“晏先生。”
有人来了。
闻燕英冲着帐外道:“进来。”
项清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东衍大营中,快速将眼泪抹干,慌忙转过头去背对着营口,两人的对话清晰无比入耳:
“殿下,晏先生。侯爷听说殿下已经无事了,特命属下来邀请殿下前往虎帐。”
“知道了,殿下待会就过去。”
“请晏先生也一同前往。侯爷说晏先生所提供密信与画像寻得五皇子有功,要一同犒赏先生。”
“好。”
待男人的脚步声消失,项清转头回来,脸上泪痕还未干,她听得真切,一字一句也未漏掉。
“密信,画像?”
闻燕英不敢看那灼灼的目光。
项清只觉得面前人无比陌生:“你早知道……是你让长宁侯出兵来寻我们的?”
闻燕英轻声道:“是。白雀也是鸩羽卫的一员,在太熙宫中与蛮人交战不敌,去通报了贵妃。贵妃见她已身负刀伤,便让她直接走官道将宫变一事告诉我,我就让长宁侯军队去芷城据点救你们。”
项清将药碗打翻,滚烫的药汁洒在被子上:“你要是真的想救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然后带着我们远走高飞?就算哥哥没死,你打算带我们到东衍寄人篱下么……你把我和哥哥的命当成什么了!”
寄人篱下,可不就是寄人篱下么。
闻燕英垂眸看着少女,此刻任何语句都显得苍白。
“所以,救不救迎昭公主其实无所谓,你只给了长宁侯府五皇子的画像……咳咳、咳,比起外甥的性命,你更看重的是谁更能带东衍价值,哈哈…”
项清绝望到觉得好笑,她起身下床,跌跌撞撞的走出去。闻燕英伸手去扶,却被她拍开。项清声音颤抖着:
“我现在就去见长宁侯,把五皇子已死的事情告诉他,你们谁都别想得偿所愿!”
虎帐外兵列整齐庄严,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肃静无声。
项清跟随下人引领去见长宁侯。她心乱如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请过去的。
谷央将众士兵遣散,独自守在门口,虎帐中只留了心腹。长宁侯引项清坐在帅位之上,老人的须发已白,身板仍健硕刚毅,跪地行礼道:“臣长宁侯赵嵬参见五殿下。”
项清木然道:“大人请起。”
赵嵬与闻燕英坐于帅位侧边,赵珩与赵纵两兄弟坐于一侧。
赵珩侧头对赵纵小声道:“你看五殿下,表情好像不太对。”
赵纵跪坐着,刀放在手边,看了一眼项清的方向。
五皇子穿戴整齐,不似两日前披头散发,倒还真是位相貌极佳的公子。两缕散发垂在脸侧,脸庞白净,羽睫微垂,眼尾泛红,领口肌肤倒是比白衣还白几分。
闻贵妃的倾城国色,似乎能在其子的脸上窥见一二,不敢想这小孩长大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鹤羽落了尘,太漂亮了在这乱世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赵纵收回目光,静坐不语。
赵珩心头何尝不沉重,看了眼那高坐着的珠玉一般的人,只恐他年纪小还接受不了这些。
项清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看着赵嵬道:“其实我……”
与此同时,赵嵬也开口道:“老臣……”
两人同时止住,项清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大人请讲。”
赵嵬道:“听闻殿下离宫途中遭遇了变故,寻得殿下时,您已身负重伤,东衍护卫来迟,此乃老臣之过。”
项清连忙道:“东衍能来寻我,我已是十分感谢,等到回了太熙宫,我定要让父皇好好嘉奖大人才是。”
此话一出,帐中一片沉寂,无人接话。项清顿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却见赵嵬皱纹丛生的老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殿下…恐怕是回不去太熙宫了。”
“回…回不去?”
赵嵬道:“先皇,已经被那雁泊王项烈,杀了。”
项清歪倒在坐上,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瞳。
赵嵬接下来的一段话,足以让项清肝肠寸断:“项烈率领大批绛阳蛮人在金光门肆意乱杀,大将军兼禁军统领慕云举被刺杀,禁军群龙无首,先皇逃避不及,身躯被蛮人的铁矛钉于东门之上,死状惨烈。”
听到“钉于东门之上”几个字时,项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抽走了魂魄一般。
赵嵬似是不忍心:“殿下……”
项清喃喃道:“你讲。”
赵嵬声音发颤:“项烈当即称帝,他却还不知足,任由其手下弥刹罗在宫中斩杀皇嗣,糟踏妃嫔宫女,以至闻贵妃撞剑自戕,随先皇而死。先皇尸骨未寒,血水浸于东门之上,东门乃文武百官入宫觐见必经之门,项烈却下令宫人不得更换,是以威慑百官,于我大梁臣民是何等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