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清听到那人唤自己“五殿下”,一时竟有些恍惚:五殿下,可是指得五皇子…莫非对方认得哥哥不成?项清急忙抬头,看向那人。
赵珩相貌端正,眼中俱是恳切,身后还跟着大批整装待发的士兵。
长宁侯,东衍赵家,她想起来了。
赵家世代在大梁朝中为官,其家主赵嵬平定叛乱有功被先帝封为长宁侯,此后久驻东衍镇压匪患,从不与朝中任何势力往来,谓之清流。
值此危难之时,第一个寻到项清的居然是长宁侯的人。
猜错也不能怪她,那些僧人一口一个山匪,把她也给误导了。这年头山匪连饭都吃不饱,打仗都是靠着人头取胜,又如何会驱使这等阵仗的轻骑。
至于称呼……赵珩定是将自己错认成了五皇子项琅。
她与哥哥是龙凤胎,长得本来就像,如今披头散发,衣裳也破破烂烂的,十四岁的男女身形差异本就不大,认错也在情理之中。
项清没有犹豫,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赵珩的胳膊:
“是…是我,我就是五皇子项琅!”
赵珩对几步外的士兵们喊道:“你们还看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
几人将项清搬到马车的床铺上,擦干头发上的雨水,又裹上毯子,唇边递上一碗水,项清惊魂甫定,颤抖着将水喝下。
管他是长宁侯还是什么别家势力,总归都是大梁的臣子!
赵珩翻身上马,握住缰绳调转马匹,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马车外,行军途中,谷央与赵珩纵马并排,低声问道:“世子,可确认了?属下听闻五殿下自幼习武,这人却身形瘦小,不像是习武之人。”
赵珩道:“他与晏先生给的画像十分相像,只是瘦弱了些。再说五皇子尚年幼,出宫次数少之又少,你我谁又亲眼见过。宫中遭遇剧变,他这几日颠沛在外,恐怕是没少经磋磨。”
赵珩接到密令,前往木诀山东侧山脚下的芷城迎接皇子车架,不想人迟迟未到,又逢天降暴雨。他们原地等了一日,推测车架恐怕遭遇了不测,还是决定上山细细搜寻,果然就找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项清。
谷央道:“要不是世子眼尖看见他掷出的衣袍,他今晚恐怕就要葬身狼腹了。”
“不至于。你看他和那小狼拼击的架势,倒和凌川有几分像,说不定长大放在战场上也是个狠角色。”赵珩笑了两声:“还说呢,凌川将琥珀训得不错,此番能寻到人还多亏它立功。”
“小时候听话,长大了未必,”谷央叹了一声:“如今这小子高烧不退,满身俱是伤,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回我们汐容。”
赵珩坚定道:“撑不下去也得撑。子丰,你从小就跟着我,你我皆明白,东衍已经蛰伏太久了。此子是先帝留存在世唯一的血脉,他必须活下去。”
到达大营,赵珩亲自将马车帘掀开,迎项清下车。项清一把拽住赵珩的胳膊:“你们是东衍青甲军?”
赵珩道:“正是。”
项清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你们是来接我回宫的,是不是?我的生母闻贵妃,现在生死未定,还是不要停留,速速……”
说到这里,项清咳了几下,几乎要咳出血来。
赵珩表情复杂,终还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殿下,还是先在此处治伤吧。”
士兵们抬着担架将项清运送至帐中。
赵珩在项清的榻边大声道:“这位乃是侯爷故交温公之子,家道中落后遭山匪袭击流落在外。侯爷已决意要收养此子,你们要好生照拂!”
众人俯首称是。
军医将行医的物件置于一边,把完脉后,见项清胸口处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便想先查看伤处。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领口,项清意识到不对,一把将人推开,“你想做什么?!”
这一推也把军医吓了一跳:“属下只是想查看您胸前的伤口……”
项清额上不断渗出冷汗,面色惨白,头发披落肩头,双目圆睁有如枯鬼。
自己刚刚以五皇子的身份博得了这群人的信任,此时若是因治伤将衣服解下,令赵珩知道了她是个假扮皇子的女人,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不、我不要治!”
赵珩眼皮跳了两下,俯身到她耳边:“殿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项清将人推开,抓紧自己的衣服:“咳、没有,我说了,我没有病!”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病?
赵珩自然是不信的,只以为项清是人生地不熟,受惊吓过度行为才如此反常,“营中条件确实简陋了些。您如今身受重伤,再不医治会有性命之忧,还是勿要逞强,尽早医治才是。
项清拿出怀中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处:“我说了不治,你们都给我退出帐中!”
帐中人皆面面相觑,军医看向赵珩:“世子,这……”
赵珩脸色变得难看,他此行必须要保五皇子的性命,决不能被这孩子三言两语左右。
“退下!”项清以刀尖抵着脖颈,皮肤已被划出血珠,她赤着脚向门口走去,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
两侧士兵看着架势哪敢阻拦,只等着赵珩下命令。
赵珩怕项清极端行事,看她步履踉跄,知道气力所剩无几,便朝站在帐门口的谷央使眼色。
谷央是赵珩的近卫,一个眼神便了然,迅疾出手想将匕首从项清手中夺下,却被项清一个闪身躲去。
项清并非全无武艺,所修功法是鹤唳,身法翩然若舞,以敏捷灵巧取胜。
谷央没想到此子弱不禁风的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直道:“好小子!”反手又在项清身后一拦,欲从身后将匕首夺走。击倒一个重伤的少年对谷央来说轻而易举,难就难在这人身形瘦小,又身份特殊不能受伤,他不能使用蛮力。
项清虽是躲过了谷央夺刀,却心跳如擂鼓,只觉得腿都在发软站不稳。刚才闪身成功是侥幸,眼泪已不知何时爬满了面孔,惊惧无比。
至于么?赵珩摸摸脸,自诩也算是仪表堂堂,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给人家孩子吓成了这样。
他一瞥军医放于案上用于缝伤口的针线,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孩子怕痛。
赵珩从小上战场,对外伤刀口一类的早已见怪不怪,这五皇子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害怕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怕疼就能不治病么?他小时候要是敢这样早就被爹抓起来用马鞭抽了…当即下令道:“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
谷央与其余几位士兵拦在项清身前,以身围墙拦住出路,项清却直直拿着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人捅了过去,刀捅得没有章法,几人侧身避让,项清趁机从破口处狂奔出去,赤脚蹚过未干的泥地,留下一地脚印。
几位士兵跟在项清后面追,老鹰捉小鸡一样追着她满军营跑,上蹿下跳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笑意,还拿她当个孩子一样逗耍,笑声在项清耳中有如催命,她拿着刀胡乱比划:“滚开、都滚开!”
士兵语气调笑一般:“小的可不敢滚,小的是为了温公子的安危啊!”
项清被追得慌不择路,早已力竭,手脚惊得麻痹不知疼痛,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多少器物。
人在危难之际的潜能是无限大的,项清逐渐已经忘了自己奔跑的初衷,变成一种逃命的本能。她的额头滚烫,神志已然不清,回到了与闻贵妃相别的那一夜。
士兵的身影在眼中与那日的鸩羽卫合二为一,阴鸷的紫黑色披风下是冷硬的钢刀,青色的钢刃捅进身躯,扯出来是沾着滚烫的鲜血。
深不可见的山林之中,项琅拉着项清的手逃窜,唤着她的小字:“别怕,清清!”
如何能不怕!
项清手冰得连刀都握不住,失血过多混杂着高热,噩梦一般的夜晚。
“砰”一声,额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
好痛……
项清被撞得险些后仰在地,拿刀的手也为保平衡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当心!”
那人一手抓住匕首的锋刃,一手扶住她的肩头。
少年错愕地看着她,身高与她相当,额头上被她撞了个红印子。
项清定在原地,被撞得懵住。
少年没有披甲,寻常的训练衣装,腰间配了柄木剑,脑门上还有层细汗,他从校场的方向出来,想是刚操练完准备回营中歇息,不巧却被项清撞了个正着。
他的脸庞流畅如瓷,眉眼却凌厉冷毅,薄唇微启,略微急促地呼吸着,是个相当俊秀的儿郎,除了额头上拜项清所赐的红印有些突兀。
两人目光刹那相对——项清惊叹道好亮的一双眼睛,像她与母妃在昭阳宫夜间纳凉时所见的星辰,通透莹亮。
赵珩率着谷央跟在后面没形象地喊道:“凌川!快帮为兄制住他!!”
少年松开攥住刀锋的手,疼痛后知后觉涌上来。炽热的血顺着手腕滴下去,他仓促回头,侧脸被发丝拂过,手却抓了个空。
项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的细眉簇在一起,脸白得像羊脂玉,双颊泛起病态的绯红,呼吸急促。
紧跟着身后凑过来几个士兵,手里抬着担架,将他的视线挡住。
人晕过去了反倒省事,赵珩吩咐道:“把人再搬回去,该治治该干嘛干嘛……”
一团银色的什么东西飞奔过来,扑倒在少年怀中,正是同项清撕斗的那头小狼。小狼摇着尾巴,心疼地舔着他的手。
少年走到赵珩身边,叫了一声大哥。赵珩点了点头,拍了下弟弟的肩膀,又揉了一把小狼的头:“凌川,干得不错。琥珀也干得不错!”
赵纵打开水囊喝了一口,问道:“他是谁?”
赵珩笑出一口白牙:“你弟弟。”
赵纵差点被水呛到。
赵珩收起笑容,不再逗他,在赵纵耳边道:“他是大梁的五皇子。前两日出营管你借琥珀,就是为了去寻他。我同子丰一路从芷城北上,最终在木诀山上把人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