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扎在半山,汐容春季总是雨蒙蒙的,天阴得发冷。现下雨虽然不下了,山中空气中却还是凝着层雾。
中午时分,赵纵手中端着个送饭的食盒,到了营门口欲走进去,被赵珩叫住。
赵珩问道:“又来送饭?人怎么样?”
赵纵道:“还那样。三天了,一口没动过。”
距项清同长宁侯见面那天,已过了三日。
赵嵬将太熙宫发生的事情细细同项清说明,谈话中的有些细节赵珩也是头一回听说。他时刻观察五皇子的状态,那孩子倒是没哭也没闹,从头到尾听完了。
一滴泪也没有流,一句话也没有讲,整个人冷静得可怕。
在那之后,为了暂时将五皇子在东衍的消息隐匿起来,赵嵬令二儿子赵纵去担任五皇子的近身护卫,对外就说是长宁侯收养了个儿子,让二哥带着三弟熟悉熟悉东衍的情况。
赵珩将食盒盖子掀开,饭香扑鼻:“嚯,这野蔬搭着肉羹还有虾,糕点配着蜜饯梅子…都是上哪儿弄的!爹对五皇子可真是用心至极。”
赵纵将盖子抢过来盖上:“用心又有什么用,他一口都不吃。”不仅一口没吃,还一句话都不讲。
碰巧赵纵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主,每次进帐以后,就看见项清抱着腿,蜷在踏上一动也不动,跟块木头似的。赵纵就默默将新的食盒放于桌上,再将放凉了的食盒端出去。
赵珩笑道:“他身份特殊,为避人耳目,连随侍都不敢随意安排。只能劳烦凌川你了,又当护卫又当随从,伺候人的感觉如何?”
赵纵闭口不答,面色少见有些沉郁。
这表情万年难得一见,赵珩一看就乐了,“五皇子难伺候,你生气了?生气了也得接着干,未来他是主你是臣……”
赵纵郁闷倒不是因为这个。赵嵬特意嘱咐过,五皇子伤势未愈,加之得知宫中变故痛心不已,恐怕会做出极端之事,让他寸步不离守着,以防生变。
整整三日,他都没摸过剑了,一听见远处士兵操练的声音就浑身难受。如此下去,恐怕落下的训练不知要几日才能补回来。
赵珩还在那里长吁短叹:“还记得他初到军营时的样子,胆小怯懦,连治伤都怕得要死,没有一点君王后代的气魄,日后如何能与项烈抗衡?大梁的未来押在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真是……”
赵纵早已无心听了,魂游天际之时,营门打开,忽地从里面冲出个人来。
两兄弟俱是一愣,“殿…殿下?”
项清头发散乱,身形比离宫时更瘦削了,纸一样薄的身板风一吹就要倒,唯有乱发下的一双黑瞳炯亮。
赵珩还在暗恼自己背后议论人家非君子所为,下一秒就看见项清将赵纵手上的食盒抢去,竟双腿盘起原地坐下,打开盖子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相很难说是在品鉴食物,更像是囫囵个塞进去草草咽下,可惜长宁侯精心找人烹制的美食了。
项清吃完,将筷子一搁,连同着食盒一起塞给赵纵。她用手背将嘴一擦,对着赵纵道:“走,去校场。”
赵纵一时没理解过来,还以为五皇子管他要喊什么人:“叫谁?”
项清站直了身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校场,我要练武。”
*
赵纵纵马带着项清来到校场中。这个时分大部分人都吃饭去了,空旷的广场上只有零零散散几组人。
项清从马上下来,差点站不稳,赵纵服了她一把,她回首道:“多谢。”
项清从武器架子上随手挑了一柄趁手的木剑,行云流水舞了一套剑招出来。
赵纵在一旁看着,末了称赞道:“好。”
一点也不好,项清拢共就会这么多。
鹤唳,一共十二式,她只打出了前两式。闻燕英一共就教了她这么点,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的,外行看上去舞得翩飞挺优雅,内行看上去顶多就是花架子,实战根本不顶用。
远远不够。
项清又挑了一柄剑,扔给赵纵:“同我对打。”
赵纵单手将剑接过,眼睛却盯在项清身上。
这五皇子闭门不出整整三日,身上还里三层外三层缠着绷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与人对打的样子。
赵纵将木剑放回架子上,“别打了。”
初春透着冷意,下过雨后的山中格外冷些。一阵微风吹过,项清咳了几声,脸又白了几分。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
父母的仇还未报,太熙宫东门的血还未干,项琅的尸身还在寺中裹着草席,绛阳人还在中州欺压百姓……赵嵬说得对,这是何等屈辱。
她想复仇。她要替家人报仇。
项清用木剑的剑尖直冲着赵纵的下颌,声色清冷:“这是命令。”
赵纵怀抱双臂,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浑身上下写满了四个字:拒不配合。保护五皇子是他的职责,同五皇子练剑可不是。赵纵猎狼缚虎的本事,若是真的出手,连武器也不用,纯肉搏就能将其碾压。
别逗了,那可是梁帝唯一的血脉,真伤着了算谁的?
此时校场中迎面向他们走过来几个人,也是半大小子,块头都比项清高大不少,正练完了准备将武器搁下去营房吃饭。
其中一个身形最壮的,脑后扎了根长辫的男子看见了赵纵,扬手道:“二公子!好久没看见您了,身边那谁啊?那么瘦,新招进来的兵,能打仗吗?”
项清听见声音往身后一看,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又笑着道了句:“呦,还是个挺俊的小白脸!”
赵纵刚欲张嘴解释,却见项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项清抢在赵纵之前冲着那个男人破口喊道:“狗眼瞎了!认不得你爷爷我!”
不配合是吧,嫌她弱是吧。
姑奶奶找别人练!
男人脸色一变,身旁的几人也朝她的方向聚拢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遍”字还没说完,项清一拳捣在男人脸上,抡足了力气,直接将脸打得转了过去,嘲弄道:“说你白长了双狗眼,认不得亲爷!”
男人气得瞪圆了眼,以为这瘦小子疯了找死,本来顾忌着体型差距不想同他一般见识,结果对面欺人太甚,当即也用足了劲打在项清身上。
事情发展远超过赵纵预料,他手中还提着项清扔过来的木剑,站在一旁像个傻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扭打在地,掐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力气大,一个身手矫捷,倒是有来有回。
赵纵万年处变不惊的脸也难得崩了一次,一把上前扳着男人的肩,将两人拉开,喝斥道:“别打!陆茂,他是父亲刚带回来的温公子!”
陆茂正在气头上,“温公子?!老子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温公子,二少,您别拦我……”
周围人都在起哄,声音盖过了赵纵的喊声。项清身上挨了几拳,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对!我就是温公子,你们的新主子,今日你打不服我,日后我便拿你们当狗。”
闻言,不单是陆茂,其余几人也纷纷被激了起来。东衍军从来是以实力服众,无论是赵珩还是赵纵,都是武力不凡且同士兵们出生入死作战过的,而今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子,什么都没干却如此狂妄,自然引发众怒。
赵纵怒吼一声:“都给我散开!”
他手从背后围抱住陆茂的腹部,小臂勒入其双肋之下,一用力竟直接将人提离了地。陆茂踉跄了几步,赵纵一只手拦着他,一边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围观众人斥道:“都看什么!给我散了!”
啸渊剑一出,铁面的剑身上闪过一刹寒光。
赵纵怒目擎着剑,眸光一凛无人敢上前。少年人身上迸发出的威慑力不输在场任何人,瞬间便将场面制住。
陆茂还想说些什么,被赵纵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食指尖点了点地上的项清才离开,走的时候口中还振振有词,意思是这事没完。
项清双臂敞开,躺在校场尘土飘飞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是一片空洞:
“你看我武艺如何?”
没有回答。
眼见正上方出现了赵纵的脸,少年将剑重新插回鞘中,单膝跪地,伸过来一只手:“殿下。”
项清躺在那里,没有动,喘着气。
没有悬念的一场打斗。
项清虽然灵巧柔韧,但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很快就力竭摆下阵来,沦为被痛殴的对象。
如果不是赵纵将狂怒的陆茂拉开,恐怕她的牙都会被打掉几颗。
何必呢?赵纵脸沉着,手悬在项清上空,等着将人拉起来:“殿下无须亲自动武,想要什么吩咐臣去做便是。”
无须亲自动武……
项清将手抬起,白皙的手背叠在自己的眼睛上:“你可知项烈被封王之前,曾任京中步兵校尉,全太熙宫的禁军都在他的手下操练过。”
“他有一把赤鳞穿炎枪,能以一当百,还有一支勇猛无比的枭云骑,能荡平西山脉。父皇曾说,宛风关是大梁的一线屏障,只要雁泊王守住那里,绛阳人就不敢进来……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声音渐小,终化成不可闻的呜咽。
*
帐中,傍晚,项清坐在塌边,新伤混着旧伤,眼尾、嘴角还有一小块乌青。闻燕英看见项清人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怎么回事?”
项清没说话,眼睛也没看他。
闻燕英苦笑了下,施针的手还是很稳。他知道对方还在生气,也确实该生气。
这几日每到天黑,闻燕英便来帐中同赵纵换班,给项清施针换药,而项清也一贯拿他当空气,至于要向赵嵬告发“五皇子已死”一事,倒是绝口不提了。
处理完毕,闻燕英将针拔下放好,“殿下,下次莫要再这么胡来,若是再让伤口裂一次,我也没把握能将你医好。”
项清一动不动盯着地面看,绸缎一样的黑发散落肩头,瞳孔漆黑如墨,看得人瘆得慌。
论习武练剑,恐怕天下没有谁比眼前这位更在行。
闻燕英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她在看自己坐着的轮车。木制的轮车,轮子与部件通过精巧的机关设计咬合在一起,能够转动,代替步行。闻燕英笑笑道:“喔,你在看这个。东衍段氏机关术,闻名天下,我可请不动他们,这轮车是一位朋友帮我弄到手的。”
项清仰起脸,说出了三天来对闻燕英说得第一句话:“师父,我要你教我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