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清醒来,周身传来难以言喻的酸楚,地面硬邦邦的。
耳边是乱踏的脚步,还有僧人们的叫喊:“山匪攻进来了,快逃命啊!!”“这群山匪怕不是饿急了眼,竟选在雨天前来?”其中一人惊呼,另一人道:“都、都进来了,怕是快要到山门外了!静空,速去告知各殿子弟摒弃身外之物,快快去往密道中躲藏!”
项清的后背又僵又酸,正欲起身,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猛踩了一脚!她吃痛惊叫一声,瞬间清醒。
殿内昏暗无比,和尚光顾着逃命,没看清脚下原来还躺着个活人。冷不丁被绊了一脚,吓了个够呛,“谁?!”
战时年月,刀兵四起。认不清面孔或是来不及烧的尸体会被送到寺院存放,这间屋便是专门用来停灵的。
谁能想到停灵的屋子中会有活物,和尚还以为遇见诈尸了,“阿弥陀佛!施主怎么还在这里?!山匪攻进来了,快些去密道中躲避吧!”
项清挣扎着坐起身来,怔愣地看向四周逃散的人群。
这是哪儿?
宫中怎么会有和尚?
今日是有什么祭祀或是庆典么…她素来懒得记日子,也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平日里什么日子该做什么都是靠宫人提醒。
和尚见项清一副怔愣的样子,以为她八成是受刺激过度痴傻了,连逃命都听不懂,便直接伸手来拉她的小臂,却被项清躲开,“你做什么!”
这僧人居然敢来拉她的手,不知道她的身份么!
和尚又捞了一把,项清心中三分惧怕,柳眉一横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好心帮忙还被误解,和尚从没有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人,也生了几分怒意:“罢了!施主自求多福吧!”不再管她,奔向后门而去。紧接着又有几位僧人跟在他身后逃走,十分张皇错乱地样子。
这群和尚怎的跑得这样急?
正疑惑着,项清胸口猛然传来一阵钝痛。她低头看去,左胸上衣服上是一道狰狞的黑色裂缝,那是一道伤口。
项清吓得惊叫出声,想要起身,却又发现一块石头一样沉的东西死死压在腿上。她下意识想将那东西翻开,待到看清那东西的背面后,又是难以抑制地尖叫出来:“啊!!!”
压在腿上的东西是个死人。
那死人发梢上的血水已经凝固,面庞惨白,五官俊朗尚且年幼,能看出长大成人必是一表人材,只可惜睁大的双瞳已经失了光泽。那人面孔十分眼熟,正是项清的哥哥,当朝五皇子,项琅。
轰——
天边传来一声惊雷,屋外是暴雨倾盆,寺庙内的佛像在电闪雷鸣间忽明忽暗。
霎时间,项清什么都想起来了。
少女墨发散乱,涕泪横流,嘴唇毫无血色,谁能想到她就是梁帝最宠爱的女儿,迎昭公主!
哥哥瘦削的身躯上遍布各种伤痕,胸口的黑洞尤其触目惊心,血早已不再流淌,一身华服被浸透,浓腥混着潮气。她抱住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身躯,埋在少年的胸膛上嚎啕大哭,哭声惨厉,接近于嘶吼。
那是极为寻常的一天,项清正同哥哥项琅在院中荡秋千,突然宫中有人来报,十分焦急的样子。他们的母亲闻贵妃听完来龙去脉,当即瘫坐在地。原是亲王率兵谋反,暗中放大批绛阳蛮人入关蛰伏于中州,人马集结后自西攻入了皇城金光门。
战火还未殃及后宫,贵妃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知道现下有比沉溺于悲痛更重要的事,托付死士鸩羽卫将一双儿女经由暗道送出宫去。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项清项琅没来得及与母亲道别,就被抱上了马车,趁着夜色被送出了京城。
祸不单行,那护送他们的鸩羽卫居然包藏祸心,车架刚进山就拔剑叛变,转向手无寸铁的皇子。性命攸关之际,项琅拦在了项清身前,以身躯承接了鸩羽卫的致命一剑。
哥哥为保护她而死,血溅在她的侧脸,还是滚烫的。项清惊惧过度,昏倒在血泊之中。其实那剑卡在了哥哥肋中,只刺破了她胸口表面的肌肤,未真正伤及到她性命。
也许是幸运,适逢山中僧人出寺门采买,遇见了横死的两个孩童,看着实在可怜,便将孩子的尸身搬到了停灵的佛殿中,免受山中猛兽吞食。如此项清便侥幸活了下来。
九死一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句话也就是哄哄别人,直到现在,项清还是懵的,只觉得一切如噩梦一般,活下来,便是福么?
比起这里满地的尸体,未卜的前路更为可怖。她自出生到十四岁,从未踏出过京城一步。身无长技,没有侍女在旁,没有父皇母妃庇护,孑然一身。
战时物资紧缺,棺椁也需钱财打造,而庙宇中停灵的尸身都是不知姓名的穷苦人,大多只是身上覆了层草垫。寺庙会择日做法事,将尸体统一运往河边烧掉。项清怎么也想不到这差点是哥哥最终的归宿——死无葬身之地!
项清咬牙,想将哥哥的身躯搬到外面埋下,只得用手在地上刨,没刨几下,她的纤纤十指却被土砾划伤流血不止,痛得不行。她返回殿中,又是生拉硬拽了半天,累得脑门都是汗,才终于将尸身从大殿中央拖到了角落。
往常过得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糙活全都由着下人来干,哪收过这等委屈。
弱小。
她太弱小了,保护不了母亲,保护不了哥哥,甚至保护不了自己。
项清咬住嘴唇,将眼泪生生忍住。
这条命是哥哥换给她的,她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殿中央供奉着神佛塑像,威严肃穆,脚边则是满地草席裹着的亡人。
项清沉痛地拂上哥哥未闭的双目,给他盖上草垫,让他安息。
脚底隐隐传来震颤,地面在颤抖!供桌上的蜡烛烛心也在一同摇曳。震颤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声响。项清走出寺门趴在山石上遥遥往山下看了一眼,寺院建在半山腰,能看到山脚下的场景。层层密林中,隐约能见到几簇移动的的黑影。
项清想起那个和尚的话:山匪攻进来了。
父皇说起来过,南城以外匪患猖獗,自己没有粮,就去抢别人的。此处寺院香火旺盛,贡品繁多,定然也被他们视作了抢掠的对象。那和尚原本只是好心想叫她一同去密道躲避,却被她骂了回去。
项清心道:懊悔也没有用了,先在山中找地方躲藏,等待雨夜过去这帮匪徒搜刮完东西走人再说!
她捡起一块地面上的蒲团,举在头顶向山顶的方向跑去。衣物淋了雨,变得沉重不堪,裙摆绊了她一脚,险些顺着阶梯滚下去。
宫里都回不去了,要这身衣裳还有何用?
项清一狠心,将那碍事的袍子扯下,用尽全力往山下一扔。
与此同时,寺院大门被推开,十数名兵士走进室内,原本狭小的寺内空间被挤占得满满当当,他们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底下是装戴整齐的青黑甲。士兵无声地在数间殿中进进出出,对粮食以及寺中所供奉的值钱之物视若无睹。
士兵禀告道:“少主,寺中俱已搜遍了,未发现任何踪迹。东殿有座后建的小庙内含通往后山的密道,其中俱是僧人,属下一一核查过,未有所获。”
将士一指侧边的小殿问道:“这间搜了么?”
士兵答道:“此间为停灵所用,屋内无有活人,都是些无主的尸首,山中潮湿有些尸身已开始腐烂…”
马上的男人沉吟不语,一个最坏的设想在他心中浮现。“将那些尸首抬出来,一一查验。”
士兵领命:“是。”正欲转身去办,那人却突然喝住:“等等!”
男人抬眼,恰好看见那空中飘摇的袍子。纯白的布料在黑云衬托下分外扎眼,恰逢骤雨间歇,那袍子好似空中腾飞的鸢鸟,绝非俗物。
男人枪尖凌空一挑,将袍子勾下来,扔给身旁银白色的狼。
“去那山间衣物飘落的方位,再去寻找。”
整个山谷回荡着马蹄声响,林海已将半山腰的寺院淹没。
项清已经逃出一段距离,身上湿泥未干,脏污不堪,鞋袜也几乎要被磨破,总算可以歇息一下。找了处树丛繁杂隐蔽之地,倚在树下的草窝中躲雨,密目休息了半晌,等待雨停。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小,几乎止住。项清从疲乏中缓过来,正欲回寺庙中,又看见林间道路中的黑影还在向山顶的方位移动,行军速度未减。
她心中暗惊:这群匪徒吃错什么药了,不去寺庙中抢粮,竟然往山顶跑!
不能再等下去了。项清转身就跑,衣角却被树杈挂住,用手去扯,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杈,而是一头正在叼着她衣角往相反方向扯的狼。
那狼看身形还未成年,体型虽小,毛发却锃亮如水洗过,呲牙凶狠地瞪着她。她足不出户,哪知林中险恶,登时像被雷劈中一般傻在原地。
前有饿狼,后有山匪,倒霉到家了。
项清掏出刀来向那畜生划去,逃命前她从停灵寺庙的那一堆尸体边拾到一柄匕首,想着藏在怀中用以日后防身,没想到这么快就排上了用场。
那狼猛地一跃而起,她向下躲避,狼又回身一记飞扑,爪子扒到了她的后背之上。项清吃痛倒地,一人一狼在泥中翻滚,狼牙几乎贴上了脖颈,却并未咬下,似乎并不想至她于死地。
她哪管得了那么多,刀柄用力击中狼的后脑,那小东西哀嚎一声顿时失力,躺倒在地面上,她翻身而上掏出匕首,对准小狼咽喉部几欲刺下,却看见那狼无辜的眼瞳,还是不忍心,将刀扎在了狼嘴旁边的地里。
仅这一瞬的犹豫,小狼便抓紧时机猝地翻身离去,奔到空地上,仰天长嚎——
三声幽远的狼嚎响彻山林,前两声短促,最后一声悠长,好像在传递某种讯号。
动作太大扯到了刀口,项清捂住胸口倒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原本生痂的伤口被划开,皮肉撕扯之痛让她难以忍受,额头上不住流下冷汗。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忽明忽暗,看东西都有些重影。
项清用尽全力将身体撑起,摇晃着站起身来,接着眼前就是一黑。
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叫喊声:“是琥珀的嚎叫声,人找到了!”“快拿画像来!……是他!”
那声音听上去还挺着急的,就是不知道是在喊谁。山林深处哪来的人声,那些山匪脚程竟然这么快!
正在这时,一双手接住了她。看不清那人的脸,穿了一身蓑衣,头上带着斗笠,被雨水浸湿的蓑衣下是整装的轻甲,腰侧还佩这一柄直刀。项清被本能驱使,手脚并用想要挣脱。
葬身山匪刀下,还不如被那头小狼吃了。
对方制住她,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臣东衍长宁侯之子赵珩,见过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