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必定是一个她曾经极其熟悉,甚至依赖亲近过的人。
再对着栎阳神君的身影,她便会有些恍惚出神。
若此刻不是上官玗琪和萧长安皆在,她难以想象,若只有他和她在此,该何等尴尬。
但栎阳神君似乎并不尴尬。
登上金陵台以来,他从容自如,便似在自家一般。
萧长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发呆,他道:“我已掌握《韶》、《武》乐曲的大致感觉,届时乐曲的演奏编排,可由我与师父拟定,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阿秋听得此话,忍不住回视他一眼,心中暗忖,萧长安不知是否知道,北羌的那支《破阵乐》可是由师父万俟清,也就是前代箫王石长卿编排的。平心而论,萧长安于箫道的造诣亦是阿秋生平见过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之一,也算惊艳鬼才,但终究年纪较轻,阅历怕不及前辈,她并无信心完全将此事交给萧长安。
毕竟乐曲是舞蹈的灵魂,乐曲的起承转合与气息直接调动舞者的情绪,亦可以说是舞蹈的上限。
因为舞蹈始终受人体表达所限制,但音乐所传达的思绪可以厚重雄浑,超然物外,甚至瞬间跨越历史时空。
上官玗琪则以商量的语气与阿秋道:“我可向小裴提议,从她的神獒营借六十四人来排这支乐舞。《韶》、《武》的舞姿对于舞艺的修养似要求并不高,但最好是文武俱佳的武者,方能展现《韶》之美,《武》之威。而这一点,只有出身神獒营的贵族武士才能做到。”
神獒营军士多为京中权贵子弟,亦是出了名的斗鸡走马,好勇斗狠之徒聚集之地,若非一直由军中第一人,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的掌上明珠,人称“弓槊双绝”的裴萸亲自担任主将,寻常将官根本无法约束。
而且阿秋曾在的乐府舞部,更曾与神獒营结下过可说是血海深仇。在阿秋到来之前,十余年间,本代七名舞伎毁于神獒营的佐宴作乐中。
而就在阿秋回建章前,神獒营还曾向天子谢朗提出,求赐舞部最出色的两名舞伎,以向阿秋报复他们的主帅裴元礼被刺。只因萧长安提出,需排演乐舞以应对三个月后的北羌来使,方才作罢。
赵灵应主理国事期间,亦半开玩笑地向舞部孙内人提出,是否需征用神獒营士兵来排演《韶》、《武》,孙内人唬得当场变色,连说不要。赵灵应乃一代才女,她当时随口提出此议,总不会是纯为了吓唬孙内人和舞伎们,应也是考虑到了《韶》、《武》的排演,使用武士怕是比舞伎们更为合适,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现时阿秋回想起赵灵应这位前辈的一举一动,才觉她所虑极远,言行无不隐含深意,亦不由自主有鼻子发酸的感觉。
栎阳神君见她迟疑不答,却眼圈见红,出声提醒道:“司乐大人,青鹞卫和白羽卫两位可都在等你裁断。”
阿秋蓦然醒觉,从代表顾逸回宫后,她领下大司乐一位,但说到人脉根基,她一个半年前才入宫的舞伎,又有何资历领衔《韶》、《武》这等恢弘国乐的编制演出?虽说她代表的是顾逸,但并无实权,没有半个人是她的属下,若有人存心推诿甩锅,这《韶》、《武》可以是十年都排不出来的。
但先有栎阳神君痛快带她去寻先人舞姿壁画,而萧长安和上官玗琪这两位南北朝并肩而立的当代年青高手,皆不约而同地为她出谋划策,各尽所能。要知他们可并非她这位大司乐的属下,亦非太乐署的人,而是宫中飞凤卫。她一念及此,便不由心生感动,遂道:
“乐部的编排,我建议小萧你与太子师兄一起参详,并听取安公建议。”
萧长安闻得她如此说,眉毛一扬,便想反驳。皆因他自幼才冠群伦,于诸般音律乐理都是一听即明,而太子谢迢一贯给人以柔懦形象,平心而论,他觉得谢迢的乐道不过是跟着顾逸亦步亦趋,毫无个性,故并不大看得上。
他自谓既已亲见过上官笔意的《韶》、《武》乐图,又见了栎阳神君当场作舞演示,况《韶》、《武》的乐谱不比舞姿失传,仍记录于宫廷乐谱中,按谱编制乐部于他根本轻而易举,何必中间插一谢迢进来?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他听得阿秋口中所出“太子师兄”四个字,便觉刺耳。只是这一节他连自己都不大了了。
阿秋已不等他反驳,便正色道:“若论聪明才智,小萧你自然用不着请教任何人,但太子乃国之储君,有他担纲其中,对你只会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
萧长安立即恍然大悟。有谢迢参与,无论这一场斗舞结果如何,于他都不会有损失:若赢了,则太子亦有面子,自然会记念与他这次协作的情谊,而若输了,谢朗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亦会含糊过去,至少不可能怪责他和太子编曲不力。
他本是长于权术之人,却被阿秋方才那一声“太子师兄”刺激得忘记了大局,心中亦不由得悚然为戒。点头道:“敬如司乐大人所命。”
阿秋将他神情变化收在眼底,心中幽然一叹。其实她要萧长安与谢迢合力协作的真正原因,却是她心中很清楚谢迢的乐律造诣。
当年谢迢以琴奏《文王操》,配上官玗琪的剑舞《乾坤定世歌》,她便已知谢迢被誉为南朝除顾逸之外的第一琴家,并非浪得虚名。谢迢操琴,极得顾逸涵养心性,重心法而忘技巧的真传,有明心见性之德。由此观之,他是真于乐律有所感悟的高手。
只是谢迢从前多不得重视,故而形成了他有些畏缩,凡事讷讷不敢专断的性格,而这在十二岁便已锋芒毕露的北羌国士萧长安眼中,便是迂腐懦弱,没有个性的表现,连带着对他的琴乐之道,也有些看不起。
而萧长安的洞箫,偏重才情,放浪形骸,挥洒自如,有如汪洋恣肆——说起来,却和师尊万俟清颇有相像之处。但若真论品格,阿秋心中是觉得谢迢传自顾逸的中庸雅正,较有君王天子之德。
而《韶》、《武》所需要的,正是这种可以潜移默化万物的明德。
阿秋再向上官玗琪道:“从神獒营调动人手之事,需再斟酌,我听说神獒营的人斗鸡走犬,桀骜难驯,而且好逸恶劳,贪色残虐,令他们入宫习舞怕是养豺为患。”
上官玗琪还未回答,已听得一声女子清越长笑在台阶下方响起,道:“我竟不知我们神獒营的恶名,竟值得司乐大人特地向上官大小姐陈说。”
金陵台上三人听得这个声音,均有惊喜交加之感。阿秋更顾不得方才背刺神獒营的尴尬,立即道:“裴大小姐!你何时回了建章?”
阿秋此前与裴萸相见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建章城门。她护送李重毓出城而去,而裴萸立于城门,以裴家驰名天下的“蚀日箭”劲射而出,却被她硬生生接住,而她自己亦为此受了不轻内伤。
即便如此,她亦仍对裴萸有愧意,因裴萸的父亲裴元礼,可算是间接死于她手。而她的杀父仇人李重毓,又是被她护送而去,她甚至还替李重毓挡了裴萸的必杀一箭。
若非她身怀天下第一刺者的武功根底,以李重毓的武功,那原本是挡不住的。
但此刻再见裴萸,却意味着吴地战事已宁,她方才能拔师回来。
于国家,这自然是大喜事,故而之前个人恩怨,阿秋能全不介怀,就不知裴萸是否如是想了。
但见裴萸拾级而上,一身烈火般的红衣覆在金甲鳞片之下,仍如往常般意气风发,一双秀丽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飞扬。
只比半年前金殿初见时,更多了几分沉稳从容,那是沙场淬炼的结果。
只瞧了她这一眼,阿秋便觉得放下心来。
裴萸已经走出了父亲过世的伤痛,正自投身于南朝百年基业的洪流之中。
中秋宫宴上,裴萸经历金殿马失前蹄,失去爱虎欢儿,那应是生平任性的她第一次惨落他人算计,不仅颜面尽失,且险伤了太子,竟要她母亲脱簪待罪,以换得她无罪。
夜探落玉坊,被隐月族主素柔花追杀那夜,阿秋亲在小舟之上,闻得一向高傲的裴萸勇敢向萧长安试探心意,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其实即便萧长安也有心,两人也很难有结局。裴萸未始不知。
但她却仍然作出了那一次,怕也是人生最后一次的大胆试探。
结局不算灰头土脸,却也好不了太多。
那应是她第二次感受到,即便身为建章师的公主,人生并非所有事都能随心顺意吧。
最重的一次打击,当是她父亲裴元礼的过世。
即便未曾亲见过他们父女相处的情形,阿秋亦能想象得到,裴萸如今的弓马之利,善战之能,必然都得自裴元礼的亲授。
她在城楼上含愤向李重毓射出的那一箭,被阿秋徒手接了。
那一箭里有一往无回的决心,誓杀仇敌的愤恨,也有无尽沉默坚忍的哀思。
射毕那一箭后,她立即飘身隐去。
那是已经不再在乎是否成功能射杀敌人。
作为一名坦坦荡荡的军人,一位光明磊落的将军,她能为父亲做的,都已经做了。
如若李重毓不死,那便是他的天命,她不会再做纠缠。
眼前的裴萸,已然褪尽了初见时的骄傲和锐气,却仍如一柄出鞘的名剑,难掩其初出茅庐的名将光彩。
阿秋更可想到的是,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年,她便会是另一个大司马大将军,新一代的东光侯,建章师第一人,便会由此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