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宫】
我受玺为储那日是一年初春,我记得那年上林苑的桃花烧得火旺。紫金冠压得我额头发麻,我不敢伸手去扶正,紫金台下,我仿佛又看见了三哥的自刎时的血污,二哥夜衡被白绫勒断的颈骨还在“咔啦”的响。我听见自己心跳狂跳,那声音好像福临街的更鼓,一声声敲在血泊中。
夜里回东宫的时候,沈欣扶着我下车。她的手很小,虽已是初春摸起来却还是冰凉,我摸到她手中因为常年握笔而产生的薄茧。我踉跄一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吐在了她的袖口,黄色的呕吐物一路蜿蜒到玉阶。宫人跪倒一片,只有她不动,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殿下,风大了,快进去吧。”
我在太华池里一直泡到温水变凉。水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胭脂,我不知那到底是我的血还是宫灯的光晕。沈欣坐在池边,拿着香草云纹的银勺舀水,从我的肩头浇下去。水声沥沥,我开口说:“二哥其实不爱射箭,他喜欢画马。每年春猎的时候,他就故意把箭给射偏,只为了在上林苑多留一会,画下野马鬃毛逆风的样子。”
沈欣“嗯”了一声,将我的发冠解开。我看着黑发铺陈水面,像一截截断了的弦。
“三哥怕水。小时候父皇命我们学游泳,他抱着浮木哭死活就是不肯下水。后来为了救落水的五妹,第一个跳下去。人救上来后,他发烧了三天,梦里一直喊“别告诉父皇。”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水波荡漾到沈欣的绣鞋尖。她伸手,用指尖蘸了蘸水,在金砖地上写下“夜白”两字,再旁边添了几笔,写下“沈欣”两个字。
那夜我梦见了大哥,他的脸色好起来了,好像也不咳嗽了,他回头望着我,望着我,他瞳仁里映着我自己——苍白、懦弱、像一条被提上岸的鱼。
之后的一年里,东宫意外的安稳。仿佛大哥尚未病逝,二哥仍“不务正业”的研究着那些诗词歌赋,三哥仍纵马持鞭。实际上父皇早已病重,朝堂由太皇太后沈蕴暂摄。她是我祖母,也是沈欣的姑祖母。沈欣每日卯时就起床,替我磨墨、裁奏本,午后便在廊下教宫女用艾草缝香囊,她说这样有助于我的睡眠。暮春时节她种在窗下的枇杷树早已高过人头,凤蝶鸣鸾,竟把血腥味冲淡不少。
后来的日子里我喜欢一个人在藏书楼待着。我看见二哥以前的画稿被宫人收到了里面的一个角落,我一张张地翻,看他用浅绿画的那些大周山水。我抬手摸纸,指尖沾到了灰尘,也沾到了旧日的时光。
冬至前一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沈欣端来了酒,说什么民间有“雪酒消寒”的习俗。我笑笑,心里想着是去年大雪民间传言“瑞雪兆丰年”,随后我举起了酒杯,窗外梅枝颤了一下,又是几片落叶归根。
沈欣近日开始咳嗽,夜里常常蜷在我的怀里,像一只畏寒的小猫。我抱紧她,第一次生出妄念:若能一直如此,不做皇帝也罢。
可惊蛰还是来了。
【二:惊蛰】
先皇驾崩那天,电闪雷鸣,人们都说父皇是真龙归天。我跪在病榻前,看他胸口最后一下起伏渐渐消失。寝殿里的药味重得像铅。太皇太后用锦帕擦拭着眼角的几滴水珠,我看见了祖母好像在笑。随着我灵前即位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说:新帝年幼,国政由她“暂代”,那年沈氏三代入阁,舅舅沈旭加封太傅。
我只能俯首领旨,抬头时,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冠冕好像千斤重,我的脸也和父皇一样像腊一样白,看着又像是一只被抽去了骨骼的人偶。
回到东宫,沈欣替我脱去新服。她指尖冰凉,抖得玉簪落地,碎成两截。我弯腰去拾,血顺着鼻尖滴在碎片上——是我的鼻血。她惊呼,我摆手,笑着说:“无妨,上火罢了。”
那日登基,我十六岁,年号“昭雪”我喜欢这个年号,就像我的名字一样,黑夜中的一点白雪。那天,太皇太后在帘后赐座,沈氏子孙列班如林,紫袍耀日。我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二哥,好像我这一生都在等待,在太学时,等待着放学大哥来接我回宫;除夕过节时我等待着二哥给我从福临街上带回宫的蜜饯,徐记蜜饯那么甜我又总吃不腻;春猎时等待着三哥带我骑马,他总是喜欢把我抱上那比我个头大许多的牲口上。
午后,太平宫的宫门打开,我看见的是万盏宫灯,琉璃灯火透过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我穿着黑色的龙袍,龙袍上用银线绣出了一条巨龙,我实话当时真的惊呆了,我第一次觉得龙袍上的龙纹是那样逼真,好像随时都会从我身上飞上云霄。祭天台前摆着三口正在沸腾的巨鼎,鼎里的沉香与冰片交织成白雾,一层层的裹住我的双脚。
钟鼓响了16下,每一声都震落了屋檐之下系着的铜铃上的积霜,那些落霜叮叮当当地滚进了玉阶下的深雪中。我微微抬手,长袖便随着我的手臂滑落到手肘间,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看见祭台下是群臣俯身跪谢龙恩,他们帽檐上的珠旒与玉笏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我这一生都好像在等待着各种陪伴,如今我等成了大周唯一的君王。
那一刻,风停了,雪似乎也不下了,漫天的白絮飘舞着,仿佛连天地也在为我屈膝俯首。
我照着那无聊的祭词念着
“朕即长夜。”
我低头看见自己黑袍的下摆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被雨雪所浸透,沉甸甸地坠在那儿。我端然受拜,袖中的指尖掐进我的掌心。
登基结束后沈欣自然被封为皇后,移居安乐宫。我想留在她身边,可祖母又说什么“帝后不同宫,此乃祖制也”,我不明白她到底是从哪本书里翻出来是那么多个祖制,繁琐又碍事。沈欣走的那日,阳光很大,我隔着风撵上垂着的红纱伸手,只抓住了她的一缕翠衣流苏。流苏在我指缝间微微颤了颤,便被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