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寅时三刻·镇北门】
镇北门外的千斤闸在辘轳声中缓缓吊起,铁链的摩擦处溅出了蓝色的火星。镇北城门门洞黑的像巨兽深不见底的口腔,只能隐约看见大门内探出了一面白绫素旗——旗中央用银线绣着“镇北”两个大字,旗子被北风吹得笔直,仿佛是大漠中的一缕孤烟。
三千翊卫战列成双蛇阵,翊卫身着白甲,甲面上是凝结成碎钻一样的冻霜。城内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铁蹄碾碎福临街上落下白雪的声音。站在队首的是镇北军大将林意,林意眼神坚定,他勒紧了缰绳,缓缓地用手指擦去眉间的雪粒,低喝道:“灭火!”刹那间,三百支火把同时压入雪里,青烟与雪雾混作为一片惨白。
队伍缓缓行至清园外的御沟,沟水早已冻被成了琉璃。林意缓缓的用手中的马鞭轻点雪地,三百弩手便伏下身来藏匿在沟沿上,弩箭箭尾系满着白羽,宛若融入白雪之中。园内刚刚敲至四更,守园的太监便推开园门扫除积雪,门枢“吱呀”一声,仿佛替死神推开了一扇生门。林意微微眯眼,以唇语缓缓数道:“三、二、一......”
第一朵血花便在此时绽放:鼓楼飞檐上,一支铁箭破空而来,箭镞尖头自带三棱上面布满倒刺。中箭的太监脖颈处涌出了一股血雾,随后便凝成无数细碎的冰珠,溅在了洁白的雪面上,看着像是一粒粒朱砂撒入了白色瓷碗。尸体向后仰去,撞在刷满朱漆的大门上,门环青铜巨兽的铜舌不停地晃动,发出“当当”的巨响,这巨响惊起了宫园屋角的铜铃。铃声还尚未断绝,清园角楼便已亮起了一阵火雨,庆王的弩队用桐油浸泡过的羽箭射向符外,羽箭上的火点不着雪,却在翊卫白衣上烧出了一朵朵焦黑的花。福临街两侧的是大周的万千百姓,他们仍闭门酣睡,不会有人知晓今日之后,储位将由这片白茫茫的“丰年瑞雪”改写。
【二十日前·镇北城楼】
夜白虽然只是刚及束发之年,却生落得十分俊美,眉目温和,双眸似水。夜白独自伫立于城头阴影里,黑色的貂氅下摆被寒冷的北风掀起,露出内层雪白的缎袍。他指尖摩挲鎏金虎符,符脊“镇北”二字早已被冷汗浸出暗绿铜锈。城下更鼓敲二更,更夫声音被风撕得破碎:“——平安无事——”少年只是微微笑笑,笑声被雪吸收,连自己也听不见。
他抬起手,虎符对着月空,铜面映出的是一弯明月,大周的月光仿佛第一次这样圆亮,透过那虎符映射在他褐色瞳孔里的月光,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水汪。风声带来远处宫营战马的嘶鸣,混着土腥与草料味,提醒着他昨夜才以这枚虎符调走了城北的三大布防营,那是太皇太后沈筠命他这样做的,他并不清楚祖母的意图,他只知道祖母对他一向温柔,不像是对待他的皇兄们那样严厉,对于祖母的懿旨他也是照办而已。即使日后他才真正明白祖母的本意——那是为了给他的两位皇兄腾出厮杀的战场。雪落在他睫毛,化成细小的冰晶,眨眼时会发出轻微的碎响声,仿佛又像是日后冤魂对往日的不断回响。
“大哥早逝,还不知道父皇会选二哥还是三哥即位”少年在心中猜想着,“反正无论将来是谁当皇帝都会对我好的”他微笑着低声嘀咕,话刚到唇边便冻成了白雾,“今年的大周还真是冷阿”话语刚落便又被风卷回了脸上。他忽然抬臂,将虎符高举过顶,对着虚空作出投掷之姿随后又缓缓收回,像是把玩着长街上闲逛时手中的碎银,虎符落回掌心,比雪更冷,却又像是一块烧红的煤炭,烙得少年白皙的肌肤一阵疼痛。
【三三个月前·太医院值房】
质帝的寝殿外,铜火盆烧红,却驱不散枕间的死气。太医令柳溪跪在质帝的病榻前,缓缓地拿起银刀剖开了皇帝的手腕,放出了一注黯黑的血,血滴滴入清水浮起了一层黑色的磷光。老太监吴禧侍立在质帝金黄的帷帘外,掌心写出“惊蛰”二字,然后便缓缓离去。
太子此时正跪在台阶下,雪缓缓地落进他的衣领,瞬化成一滩水珠,沿着他的脊背向下流去。他听见殿内父亲嘶哑的喘息,像是宫中某个偏殿漏风的旧窗;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声急又一声慢,此起彼伏。忽然有几个内侍踉跄地跑出大殿,托盘上托着的是一块绣着金龙的血帕,手帕上的血迹紫黑。太子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开始剧烈咳嗽,俯身吐出了一口血,血落在雪里,绽成一朵小小桃花。
两个月后·东宫
太子东宫灯火通明,但是无人吱声。侍医进进出出,鞋底带着白色落霜,在貂毛地毯上踩出了一片片深色的冰花。寅时末,帷幔内传出最后一声咳,像是极薄的瓷杯沿被重物敲破,随后是长久的寂静。落雪打在窗上,沙沙作响,仿佛为逝者化纸。
【四卯时二刻·福临街】
积雪大约三寸厚,血浮在层层白雪之上,那像是被泼了朱砂的白宣,镇北们翊卫集结成龟阵,长盾插在地上,盾的背后是覆着防火的湿毯,缝隙间伸出无数只长枪,枪头结满坚硬的冰霜,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庆王清园府兵身披黑铁玄甲,可御刀矢。双方相距十步,彼此呼吸喷出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交织成一片短暂云雾。
第一声鼓响来自地底——庆王预埋的府兵以槌击鼓,鼓面蒙着牛皮,声音沉闷。其他府兵闻声突进,他们都鞋底钉满铁刺,踏着冰面能丝毫不打滑。身处前列的府兵手持短斧,斧背系着铁链,短斧脱手而出,向前疾驰旋转,冲着翊卫脚踝而去。白甲阵前排顷刻便矮了半截,鲜血喷洒而出,落在雪面烫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孔洞。
林意见状立马命令阵后弩手将箭槽里换上带有倒钩的箭矢,箭头涂满毒药,以此应对敌军。弩弦发出的声响如同群蜂出巢,黑甲府兵前排被射得人仰马翻,尸身被后排踏进脚底,继续推进。双方撞在一起,发出金属与骨肉混合的闷响,那两股黑白巨浪不断相互拍打,溅起了千层血浪。
林意正打的酣畅,却听见镇北楼方向传来声响。一开始只是微微颤动,但没过多久便成了排山倒海之势,积雪从屋脊滑落。沈旭带着三万铁骑出现在福临街尽头,马头佩戴银白色的面罩,马只露出了猩红色的双眼,宛若死神降世。前排重骑持槊,槊头上挂着军旗,旗上写一个大大的红色“沈”字,旗面被雪打湿,那沈字又看着像血书。老将沈旭单骑出阵,马上悬着金丝诏书,诏轴用层层黄绫包裹,在风中莎莎作响。镇北门上灯光四起,夜衡看见的是城头祖母凤旗,迎风飘曳。
“缴械吧”老人声音不高,却是用丹田之气吐出,那声音胜过了过万千厮杀。铁骑向前前踏三步,铁蹄落处便冰裂如网。交战双方像是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兵刃悬在半空,血珠沿刃口滴落,却无人再进一寸。
【五 午正·福临街】
兵败如潮水。翊卫与府兵分列在两侧,中间空出一条丈宽的血道。沈旭策马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冰面上发出了清脆“嗒嗒”声响,如同倒数着生命的计时。他先至炆王前,俯身,以只有两人才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殿下,降了吧,留得青山。”语罢,以剑梢悄悄指向南方夜衡知道那里是城南白鹿寺,风雪中的白鹿寺灰墙仿佛在雪里若隐若现,像一座为他提前备好的囚笼。
而庆王夜焉则望着漫天纷飞的白雪狂笑,笑声未绝,便闭上双目,泪水流落脸颊,随即便拔起佩剑自刎而亡。粘稠的血污洒满雪地。
午后,镇北门宫墙外贴出黄榜:炆王夜衡“失德妄动”,贬为庶人,囚于白鹿寺;庆王夜焉“悖逆”,废为庶人,以庶人之身下葬;其党羽共四百七十八人,腰斩于市。
鲜血浸透福临街上斑驳的青砖,腊月寒天却似透出阵阵热气。
市人皆掩鼻而走,不敢停足。
【六未时·西苑枯井】
内侍抬着两具尸体,尸体用草席包裹着,席缝中渗出了紫黑色的血珠。那是炆王妃母族陈国公和庆王外祖英国公,相传今日午时便相继暴毙而亡,两具尸体的颈骨以铁钩穿在一起,像一对连体傀儡。夜白呆呆地站在墙头,看着内侍先入投英国公的身体——老人身形庞大,在落井时碰撞井壁,发出“空”的一声闷响,惊起了在井底栖息的乌鸦。然后再投入陈国公,瘦小,陈国公头戴风帽,帽上的金孔雀翎在井口闪了一下,便没入黑暗。
覆土时,内侍以铁锹拍实,再撒粗盐。夜白心里感觉内侍们埋葬的仿佛不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异姓王,而是众多后宫妃子手里的一死只猫,恍惚间夜白又想起七岁那年,三位皇兄牵他踏过太学的门槛,大哥用掌心温暖着他冻僵的手指,边走边笑,让他切记不要惹先生生气;而二哥则用袖擦拭着他的涕泪,笑着把蜜饯递给他;三哥则大笑地把一柄木剑塞他手里,剑身刻“守正”二字。而现如今,暖手已冷,蜜饯淬毒,拭泪之袖自缢于房梁,木剑穿心,握剑之人亲手埋骨。
【七子时·慈安宫】
铜灯只点燃了一盏,灯芯剪得极低,火光如绿豆大小,将沈筠的影子投射在了墙上,好似一只若隐若现的凤凰。老人背对着夜白,九凤杖尖在金砖地划出了一道细线,像划开了生死的距离。她问:“衡儿、焉儿,都完了?”声音里无悲无喜,带着冬夜井水般的寒凉。
“回祖母,皆贬为庶人。”
沈筠回身,眸光如炬:“你同情他们了?”
夜白跪地,额头抵着那道细线,凉意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答:“孙儿不敢,二位长兄如今都是谋反篡逆之徒。”一语出口,舌尖尝到阵阵铁锈,才发觉自己咬破了口腔。沈筠转身,凤眸在暗处反出冷光,像猫眼。她抬起手,宫女便捧起朱盘,盘上覆着黄诏,诏角垂着金色流苏,无风吹过却不断摆动,像只垂死挣扎的手。
“明日早朝,皇帝会立你为新的储君。”
夜白肩背一震。
“祖母,我从未奢望过帝位。”
沈筠听罢用杖尖轻敲着夜白的肩膀,三下,像敲定棺材钉:“你父皇最多只能撑到明年的惊蛰了,除你之外再无皇子,况且依据祖制兄终弟及。”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株即将枯萎的花,剪去多余枝桠,只留主干,好让花开得更集中。
【八白鹿寺·囚室】
夜衡坐在冰凉的侧殿旁,铁链从屋梁上垂下,锁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背。墙外猫叫三声,像是婴儿的啼哭。黑影贴着墙边而入,那是个小沙弥,看上去似乎年岁还小,这让他想起了他的四弟夜白也是这样瞪着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他讨着蜜饯吃。沙弥只带来了一个蜡丸,蜡丸递至夜衡身前,用齿咬开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几字血书:“二哥,镇北军是我调走的,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
血字尚带着余温。夜衡怔了片刻,随后便是叹息,而后是大笑,笑声被铁链束缚,碎成了阵阵咳嗽。他把慢慢纸团塞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舌尖尝到了咸腥味——已经不知那是血还是泪了。夜衡心里不由得想到“四弟,我记得你最怕痛了,以后得靠你自己了,哥哥们先走一步”纸浆混唾液,滑入喉管,咽下的是一把昔日的碎冰。
次日卯时,狱卒开门,只见夜衡用衣带自缢于窗棂,带结打成了死扣,夜衡舌吐出嘴角半寸,面色青紫,唇角带着一股奇异的笑意。
【九 正月十八·金銮殿】
质帝面如白蜡扶着龙椅,龙袍内加着三层棉,他却仍止不住的寒战。宣诏时,他双手撑膝,指节泛青,像一株枯藤攀着斑驳的石墙。每吐出一个字,喉间便发出风箱般撕扯声,仿佛肺叶早已被雪填满。
诏曰:“太子多病,旧疾复发又偶感风寒不幸离世,今唯有皇四子夜白,仁孝聪敏,深肖朕躬,今册为皇太子,即日入主东宫。
夜白跪丹墀下,听“皇四子夜白”五字,脊背窜过一阵麻,像被冰锥顺着脊梁缓缓划下。
他抬眼,与父皇对视。皇帝眼眸浑浊,却在一瞬闪过了一股清冽的恨意,如同冰湖产生裂隙,却在转瞬间便被雪粉覆盖。
夜白懂得那恨意并不是对谋逆的两位兄长,而是对他自己:自己非长、非嫡、非贤,却成为了他最后一个儿子,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及皇长兄仁厚,不及二哥文采,不及三哥雄武的儿子却成为大周皇位唯一的选项,成为父皇必须亲手送上的祭品。
【十 东宫·大婚】
册封当夜,东宫迎娶新太子太妃,即太皇太后内侄孙女,年十九,名唤沈欣。
红烛高烧,烛泪堆叠成一个小小的琵琶。沈欣拿着绣花团扇掩住脸庞,扇上绣的是一双鸳鸯,绣花金线被火光映得刺目。夜白止步于三步之外,便不再靠近,他靴底沾着雪,虽擦试过,却仍是怕污了这喜毡。少女放下团扇,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蛋,嘴唇咬得血红,像雪堆里突然开口时候的石榴籽。
“太子,明日会杀我吗?”她问,声音很轻。夜白微微笑笑,笑意像随风飘曳的柳絮。
“不会永远不会”
夜白取下了她鬓边的金钗,钗头是金色凤翅,随手便掷于地上,烛火嗤嗤地跳,像是平静的湖水被一颗落入的小石子荡漾出阵阵涟漪。
窗外,是新雪渐渐飘落,层层覆盖着福临街上的血迹。雪片撞上窗纸,发出轻微哒哒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着门。
【十 尾声】
正月十九日,民间童谣起:
“福临雪,三月血,
长兄骨,悬朱阙,
新太子,旧人骨,
金銮殿,龙椅裂。”
童谣被刻在市井边的城墙,次日城墙被推倒,附近居民五十余人“流放三千里”。
至此之后再无人传唱。
东宫密室内,夜白对镜卸冠。
铜镜里是少年俊美,眉骨如刀,唇薄如刃。褐色的眼眸闪烁着阵阵烟火。
他抬手,以指蘸朱砂,在镜背写下四字:“天下为笼。”
字迹艳红,像未干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