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国道,低调的黑色轿车飞速行驶。
开车的男人年逾三十,身着黑色冲锋衣,按部就班地跟着导航行驶。
男人打扮低调便利,连车都选的库里最不起眼的一台。
可明眼人定睛一看,还是能够看出微微挽起的左臂袖口之下,露出一小块随意包扎的薄薄纱布。
与之完全相反的是一旁容色秀丽的男人,稍稍年轻一些,东倒西歪瘫坐在副驾的真皮座椅上。
他身上里里外外裹着三层衣服,秋裤紧扎在棉袜里面。
最外面是一层薄袄,缩在座位上不停打量自己裹了厚厚绷带的左臂。
屈栾裹得厚重,但思绪高速疾驰。
虽然手臂被深深扎了一螺丝刀,但他现在总算了解了禁术的奥秘。
如今与朱胤也算是同甘共苦。
无论如何,在咒解开之前,他起码不敢再伤害自己。
想到自己的小命暂时有了保障,屈栾脸上渐渐露出美满喜色。
专心驾驶的朱胤被他的小动静抓住了注意,偏头瞧了他一眼:“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没等他回答,朱胤一看到他窝窝囊囊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还美得不行的样子,嫌弃之心顿生。
朱胤将眉一皱道:“不至于吧,现在才十月。”
窗外雨后晴空,长假过后天气回暖了不少。
路上行人复工后各个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京州这座城市所有季节都过渡得稀里糊涂,唯独如今骤雨初歇还稍显人性。
屈栾使劲挠挠自己的脸,见朱胤没什么反应,又预备去掐他大腿。
“怎么不至于?我从小身体不好,冬天怕冷,夏天怕热。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这两天折腾下来,一条娇生惯养的小命差点都要没了。”
在专心开车的男人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后,屈栾静心感受。
等了好一会,仍没什么感觉。他内心不禁质疑起这巫血禁术的真伪。
朱胤见他一双大又圆的眼珠子咕噜噜到处乱转,便逗他道:“怎么,还想再来一刀试试?”
屈栾忙摆手:“不想了不想了,这几天受的伤比我前十八年的还多。不过……”
他又往自己脸上掐了一把,不死心道:“你真的有感觉吗?我怎么也没反应啊。”
朱胤解释道:“双心咒只体现在伤口上,如果连触感都共通的话,你怕是会受不了。”
屈栾下意识接话:“为什么受不了?”
朱胤没答,只默默看了他一眼。
两天相处下来,屈栾知道这男人肚子里有一万个秘密,不许人问这,不许人问那。
一遇到他不想回答的,皆以沉默应对。
让人很是尴尬。
他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如果二人连触感都共通的话也太难为情了。
吃、喝、拉、撒,什么都要跟这人共感,实在是没有什么尊严和**可言。
他刚刚重获自由,可不想再回到过去十八年里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去。
一想到现实世界里他都死了,还是没见到爸爸妈妈最后一面,屈栾心里便有些闷。
这么多年不见,他们是否已经知晓自己的死讯。
会为他流一场眼泪吗?
“咚咚咚——”
后备箱里传来猛烈的撞击之声。
车内本已寂静许久,这沉闷的挣扎声在此倒显得突兀。
驾驶座的男人专心开车,仿佛并没有听到。
屈栾倒是忍不住频频回头:“醒了。一会要不要靠边停停,给它拿到前面来?”
朱胤仍专心驾驶,目不斜视:“不用,她是妖,闷不死。”
屈栾惴惴道:“不是闷死不闷死的问题。万一它要是在后面把后备箱踹开了,这路上人来车往的……我俩真要说不清了。”
一旁的男人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拿到前面来,然后让国道上所有摄像头都拍到如今深陷舆论的光电集团董事长和CEO合伙捆了个孩子?还要带到人迹罕至的事发工地?”
“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屈栾。套着他的壳子,好歹也要做出个总裁的样子来。”
一看到自己包成萝卜的两条小腿,再对比朱胤一身精英人士的穿搭。
屈栾闭了嘴。
黑色轿车快速驶入隧道,行驶在一道道昏暗灯条之间。
朱胤脸上明暗交替,黑暗中,他看见屈栾一路上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张望。
他幽幽开口,声音轻如清泉凌冽。
“不是对妖喊打喊杀的么,怎么现在倒是心疼起来了?”
屈栾回忆起祖训。虽然在理论上,只要看到妖就要尽数消灭,你不杀它,它就杀你。但……
“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在我面前,还真是有点下不去手。”他诚实道。
朱胤说:“哦,对她心生怜悯,对我倒是狠下死手。”
屈栾:“那不一样!它又没害我。”
朱胤立马反问:“我就害你了?”
车已出隧道,眼前一片日光和煦。
屈栾眼珠子滴溜溜在朱胤和自己缠着纱布的胳膊间来回示意,眼神幽怨。
朱胤说:“那是为了让你明白:不要再试图偷袭我。第一,你不会成功,第二,即使你成功了,双心咒也会让你跟着我一块死,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他见屈栾窝窝囊囊陷在副驾座椅里的样子就觉好笑,于是更加滔滔不绝。
“我死了也能再活,生生不息,绵延不断。无论在哪个世界,死而复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你要是在这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朱胤撇过头盯着屈栾,最后一句讲完时,他眼中笑意全无。
这一瞬的认真让屈栾害怕了起来。
朱胤将头扭回去,继续看导航。
屈栾眼观鼻鼻观心,二人皆沉默不语。
空寂的车厢内只有后备箱仍坚持不懈传来沉闷的“咚咚”声。
伴随着这诡异踢踹的动静,屈栾心里又开始盘算。
这老妖精跟其他寻常小妖不太一样,不仅可以随着自己穿书而来,连死而复生这样的道行居然也可以轻而易举修到。
到底是个什么妖呢?
他知晓自己所有秘密,但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
因有双心咒相连,屈栾自知二人性命绑在同一根绳上,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用一种不大,但是车内又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小声嘟囔道:“妖言惑众。”
朱胤不以为意:“虽然我不知道你哪得出来的结论,但这四个字,没有一个是对的。”
“妖也不全是坏的,你要用心分辨。”
屈栾嘁了一声。
随着熟悉的竹林和公园出现在二人视野内,猫脸老太进食的画面又忽然浮现在屈栾脑海中。
他感受到背后传来一阵强烈的阴森恶心之感。
生理上想要逃避这块地方,在义愤填膺的责任感和恐惧畏缩的本能排斥中,裂开一道深深的鸿沟。
这条鸿沟横亘在他眼前,一切步调在此皆无法前进。
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公园后门入口,朱胤手脚利落地下了车。
屈栾磨磨蹭蹭,将粽子一样的身体挪下了车,见他要打开后备箱,慌忙拦住。
牵扯间不小心又带起了朱胤薄薄袖子里胡乱包了一下的纱布,抠开了里面的伤口,反疼得自己倒吸一口冷气。
朱胤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冷笑一声:“活该,谁叫你笨手笨脚的。”
屈栾疼得欲原地吱哇乱叫,可唯恐被人发现,却还要咬牙忍痛。
他捂住手臂小声道:“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什么双心咒该不是你骗我的吧……果然,只要是禁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朱胤飞快翻了个白眼,手上动作却不停。
他将后备箱五花大绑的小女孩单手提出来:“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即使用了屈栾的壳子,全身力气加起来也就那么一小点。要是这点痛我都忍不住,这么多年白活了。”
屈栾抓准他话里苗头,做贼一般四处看看,见无人后便顺着话题引导:“这么多年?多少年?”
朱胤手中提着被被堵嘴的小女孩,停下手头动作,静静看着屈栾。
“好好好,我不问。不说就不说,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屈栾一路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转过身去,将手揣进薄袄衣兜中取暖。
朱胤本忙活着手头的动作,看他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举着小朋友端立在那里,郑重开口,教育他道:“君子固言守本方为信。在家已经说好了,你不打听我,我也绝不会伤害你。你我二人如今同气连枝,更应该说到做到才对。岂不知,‘抱柱之信’……”
屈栾连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停停停,打住。”
“我不问,干活,干活。闭嘴,好吗?朱董。”
朱胤无声叹息一口。
幸好他二人停车位置偏僻少人,如今又是工作日。
公园后门离竹林更近,人也稀少许多。
朱胤将猫单手提起,猫一脸被颠簸得即将驾鹤西去的表情。
脸色青白交接,好不热闹,并不断示意嘴里有动静。
朱胤把她口中塞的抹布拿出,猫女“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朱胤反应迅速地闪开一边。
不想那猫却趁此机会挣脱开来,上身还紧紧绑着捆妖索,脚下却快,撒开两条腿就欲往密林深处跑去。
边跑边吐,画面不忍直视。
朱胤轻点手指,道一声“来。”
红光一瞬,疾跑的女孩便在空中化为一只小小铃铛,稳落他手中。
屈栾凑近细瞧,金色铃铛只有拇指盖那般大小,椭圆生光,只是表皮污秽不堪。
头上还生了两只小猫耳朵,圆鼓鼓的脸上,表情气势汹汹。
铃铛正上方引出一线红色绳圈,下方坠着同色流苏。
朱胤正提着绳圈,十分嫌弃地从车里拿出矿泉水,洗涮干净后才将其握在手中。
“太脏了,吐了一身。”
屈栾觉得新鲜别致,围着他手上铃铛转来转去:“这是什么术法,怎么铃铛不响。是个哑铃?”
朱胤指引他看铃铛底部,果然,一团棉花球将铃堵住了。
朱胤道:“拿掉棉花即可对话。只是她若吵嚷,不免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屈栾只笑有趣。
风起萧瑟,竹叶纷飞。转眼间已快到太阳落山的时刻。
二人磨蹭了太久,见此都不免加快了脚步。
竹林另一端出口隐隐可见围起来的蓝色油漆铁皮和绿围网。最顶端远望可见几个已熄灯的灰暗大字。
向阳养老院。
二人朝工地方向前行。夜风渐起,屈栾裹紧了薄袄。
那是原著中,朱胤将屈栾推下,高坠身亡的事发地。
茂林修竹中,一棵不起眼的竹被压弯了腰。
其上蹲守已久的人,也朝着二人进发的方向轻跃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