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睁眼的一瞬间,两个囫囵梦的恐慌还在心中未尽。
第一个在医院病房,朱胤仰面朝上,全身皮肤灰白无血。
梦里他脚下是一大滩血,正在往外蔓延扩散,几乎快要将整间医院弥漫。
第二个是竹林里,朱胤用十分瞧不起的眼光,说他很没出息。
他坐了起来,这第二个,好像不是梦。
怎么晕倒了来着?
头上有很紧的包裹感,屈栾摸了摸重新包好的伤口。
正在他想着要不要松一松的时候,突然凝神。
这是一间淡暖色调的卧房,空旷干净。
身上逃亡时的脏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换成了一身米色家居服。
脚刚一落地就发软,屈栾结结实实在床边就跌了一跤。
扶着头站起来的时候,他一颗尚不健全的脑袋怎么也想不出屈栾目前还有什么人可以求助。
出生时难产死了娘,再后来因病死了爹。
一路摸爬滚打,心里只有读书和赚钱,跟大学室友也多年不再联系。
如果真要说什么私人关系的话,也就是后来上大学,碰到了资助人朱胤。
光电集团在市场上初打出名堂时,朱胤时年三十。
他那年作为京大知名校友在上届学姐学长的毕业典礼上发言。
风华正茂,年轻有为。
这是原书里的描写,两个词后来在曲平之心里留了很久。
“醒了?”朱胤端着一个盘子出现在门口。
一双极淡极浅的琉璃瞳仁此刻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瞬间让屈栾回忆起了他看到猫脸正在进食人腿的恐慌。
黑瞳、深邃,肌肉僵硬。
借尸还魂。
可为什么对象会是朱胤呢?
因为在楼顶的时候,那个男人恰好死在猫妖面前吗?
屈栾咽了咽口水,却不做任何反应。
朱胤将盛着煎蛋的小瓷盘往屈栾的方向推了推。
他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油煎煎的焦香味布满口腔。
许久没进食的屈栾顿时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舒爽。
他三下五除二把煎蛋两口吃完,仍觉意犹未尽。
屈栾满足地摸摸自己肚子,突然福至心灵。
猫,都是讨厌别人碰它肚子的。
他快速瞟了眼前男人一眼,对方依然平静淡然地望着他。
屈栾猛然一个弯腰,伸手向朱胤的睡衣里面探去。
好暖和。
屈栾不自觉一脸神往地往上探索。
上面手感更佳。
直到朱胤一脸困惑打量他,屈栾这才回过神,忙拿出了手。
这都不躲?
真是一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绝世好猫。
朱胤沉默许久后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终于率先开了口。
“……我倒是没想到,你现在喜欢这口。还这么的……”
他双眼目光在自己的胸膛和屈栾双手间来回流转,半天也想不出形容词。
屈栾干笑两声,讪讪收回。
夜半窗外寂寂,屈栾竟一觉又睡到了晚上。
大病过后的人精力远不如常人,他吃力地翻身下床。
巨大落地窗外亮如白昼,灯光熠熠。
外面马路极宽,他眺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繁华、巍峨、鲜活热闹。
屈栾心下哀叹一声,转身望着床上仍在熟睡的男人。
那一起一伏的胸膛无不昭示着此人早已深度入眠。
屈栾小心翼翼靠近床边,尽量不将朱胤吵醒。
这幅皮囊确实好看,睫毛下垂,五官立体,唇色和瞳孔一样都是淡淡的颜色。
放在哪里都是很引人注目的美人长相。
三十五岁的老男人,脸上却光滑细腻,一点也看不出真实的年龄。
一想到这副皮下是啃食人腿的老妖婆,屈栾心里突觉索然无味。
他蹑手蹑脚扶住朱胤的头,将其往一旁偏了偏。
浓密的头发后果然有一道新鲜硕大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几乎快碗大一个疤痕,那时在病房搏斗后,鲜血满地。
确实是那副身体,如此大的出血量,无人处理,也没有任何消毒和包扎的痕迹,就这样搁置在这里。
无声地翻箱倒柜,最终他只在衣柜里找出来一个螺丝刀。
屈栾掂掂手中分量,够了。
他双手紧握螺丝刀,忆起茂林修竹间那半个没画完的禁术法阵。
然后朝自己心口用力插了下去。
冰凉的金属尖端离体,带出汩汩淌出的心口血。
身上睡衣被血浸红了大半。屈栾忍痛回头,确认了床上男人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他将手指全部蘸满心头涌出的血。
心头血,威力最大。
巫家法术讲究阴阳调和,万物相生相克之道。
即使残卷**里只有半个图形,依照最原本的根源法则,也不难推出完整样貌。
“血脉破生,起——”
他于唇间低声念咒,顾不上胸前血已浸湿整件衣服。
单薄的身躯被强光笼罩,繁杂瑰丽的阵法从屈栾脚下升起。
他赤脚立于正中间,整个胸膛和脖子都一片血污,仍滴滴落地。
血珠凝成一根发光血线,从屈栾心口逐渐延伸,最终埋没进床上男人心间同样的位置。
“绞杀。”
言毕,床上的朱胤瞬间睁开眼,抬手猛然捂住左胸。
屈栾看向床头柜时钟,02:57。
弥黑夜空瞬时天光大亮。
床上男人左胸前果然洇开大片鲜红,从他紧捂的指间快速扩散。
“你——”
朱胤淡色的琥珀瞳孔里此时满是讶异和怒火。
他冲下床,死死按住倒在地上的屈栾那还在溢血的心口。
“我一下没看住……”
没看住什么?
屈栾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心头被一双大手按压得钝痛难忍。
好一个反派,竟不顾自己的伤,也要来置他于死地。
屈栾难受地呕了两口血,一咳一呕间牵着心口生疼。
朱胤两只血手死死压在他胸前,两人浓血相融,竟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同归于尽也好,毫无用处也罢。
闭眼前最后一幕,面前那张一向冷静淡漠的脸上却写满了不可置信。
也好,也好。从成年那天起,他早就忍够了这一路的惊吓波折。
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屈栾忽然有种解脱的疲倦和欣慰。
视线早已消失,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朱胤的怒吼却仍余音未绝。
那声音像是猫在发怒。
屈栾硬生生被这怒吼吵醒,背后手腕处酸麻胀痛。
耳边传来嘶嘶的哈气声,逆着光,他看到一只毛绒绒的瘦小黑猫。
屈栾眯着起,久违的阳光透过眼睛。天原来早已大亮。
左脸间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屈栾倒吸一口凉气。
手腕却被绑在身后,无法挣脱。
瘦小黑猫正侧着身子欲再行一爪。
胸膛上被它踩得发闷。
屈栾一个激灵翻身跪趴在床上,两手捆在身后却是无法使力。
黑猫怒目圆瞪,暖阳照进金黄色圆眼中,漆黑瞳孔瞬时竖成一条细细直线。
一人一猫就这样无声对峙着。
还是这间房,满屋血迹早已清理干净,就像二人当时不曾一同倒在血泊当中。
屈栾不知道这次自己又昏迷了多久。
那黑猫两耳转向后方,貌似听到了什么,跃身窜进床底。
朱胤步履带着些微匆忙,赶到房间后便看见屈栾笑倒在床上的场景。
二人脸上皆挂着三道爪印,整齐见血。
见他笑得前仰后合,朱胤却半点不恼。
他将手一抬,床底黑猫便送至他手中。
朱胤抓住后颈轻轻一扔,举手投足间,屈栾隐约看见朱胤袖中手腕处,似乎有几圈红肿的伤痕。
炸毛黑猫轻巧落地,顷刻化为一个邋遢孩童。
乱糟的头发,满身尘土的褴褛衣服。
冷静自持的圆眼里却满是对陌生环境的警觉与防备。
是竹林间求助的那个小孩。
忽而想起方才被挠的那一爪,屈栾用脸吃力地蹭蹭床单,果然破皮了。
火辣辣钻心的疼痛。
屈栾浑身都是伤,眼下还要被捆着。
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开门见山:“你怎么还没死?”
朱胤不解道:“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屈栾歪歪扭扭终于撑起身子,跪在床上,双手背后地仰视于他。
“这小东西是你跟班吧,装成小孩的样子诱骗我。手段下作。”
他抬眼看到朱胤脸上的伤口,心中却又觉一阵妙趣横生。
“只是没想到你这小跟班不听人话,是个不服管教的烈性脾气。连它的主子也要挠。”
小女孩立在角落,警惕观察二人反应。
不知是听到哪句话,顿时摆出一副进攻之态,张牙舞爪,兽性毕露。
口中发出滋滋的示威声。
朱胤又是将手一挥,女孩啪叽跌在地上,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结界困于一方。
端坐墙角,口不能言,行不能动。
整个过程中朱胤并没有丝毫目光停留在女孩身上。
只是直勾勾盯着屈栾:“你觉得,这东西有伤我的本事?”
他每说一句,便向床边靠近一步。
屈栾这下清楚看见朱胤手上红痕,他疑惑地望向来人。
大脑快速飞转,双手于身后隐秘处试图挣脱束缚。
朱胤伸手摸了摸屈栾左脸上的伤口,后者只能龇牙咧嘴忍受着这份疼痛。
他将指间放进口中轻轻一吮,咂摸两下后满足地笑道:“巫血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你身边热闹成这样。”
屈栾瞳孔猛然扩大,背后的双手仍挣脱不开。
他想过一切可能。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附身夺舍。
偏偏就是没曾想过,眼前之人原本也不属于这个书中世界。
就像他一样。
十八岁雨夜所遭遇的一切,又迅速盘桓浮现在他脑中。
那双如灯笼般庞大的血红眼珠,在朦胧雨夜中死死盯着离家逃跑的少年。
追逐,逃亡,一脚踩空。
依稀间,屈栾渐渐回忆起了那个嘈杂错乱的夺命雨夜。
从六楼坠地之时,那时的夜空也是一片纷乱红光。
一样的红光,一样的暴雨,狂风大作。
夜空霎时变为白昼,日夜颠倒,混乱不堪。
朱胤此刻已经与僵住的屈栾面对面,彼此呼吸清晰可见。
“你……你不是猫妖夺舍,你是……”
朱胤捂住他的口鼻,只露出上方惊慌失措的双眸。
他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那把屈栾曾用过的螺丝刀。
“看来你还是搞不清楚巫血禁术究竟是什么。”
朱胤对准自己的手臂,用力扎了下去。
“又为何而禁。”
明明扎的是朱胤的胳膊,可是屈栾眼前确是一片漆黑。
尖锐的疼痛爬满了被绑在身后的左臂,屈栾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男人。
朱胤缓缓转动手中螺丝刀,搅弄左臂上的伤口。
“但这样倒是为我省下不少麻烦,也好叫你……”
没等他说完,屈栾便痛得耳鸣不止,冷汗浸了满头。
他感到有一根冰凉的尖锐物品,正在翻江倒海般搅弄他左臂同样位置的皮肉。
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