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蓝净净一圈铁皮,预备重建的养老院已被安全措施围得密不透风。
天色忽明忽暗,眼看着有些要下雨的迹象。
屈栾望了望大门上“光电集团有限公司”的蓝底白字,踩着两脚湿润的泥巴,拉动了工地的铁皮大门。
“哗啦啦”一声如雷响动,铁门仍紧闭无缝。
屈栾摩拳擦掌预备再使出全力拉一次,身后一只无情铁手却将他胳膊扯出二里地。
他刚要吃痛叫出声,另一只温暖手掌捂住了屈栾的嘴巴,带起四周一片浓郁檀香。
铁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老旧刺耳的声响。
从里走出一个大爷,他裹着灰灰的夹袄,几乎与这灰蒙蒙的天气和蓝灰色的工地融为一体。
大爷打着手电筒四处查看,未发现异常后使劲啐了一口。
他像是故意要说给谁听似的,扯开嗓门夸张道:“我呸,偷偷偷……你是你妈偷汉子生出来的?”
喊完之后还不解气,站在门口呜呜喧喧地,又低声咒骂了好久。
屈栾从小到大也就踏出过那一次家门,没听到过这样恶毒的话,一时竟愣了,忘了唇间紧捂的手。
朱胤在他背后紧盯门卫,听他骂了半天,像是哪里的方言。屈栾挣了他的手,转头小声问道:“他不进去,怎么办?”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朝他望过来。
朱胤盯着四周一切灰暗里,那一流转间熠熠折射出的光影。
许多年前,他也见过如此光影。
“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屈栾见他又不答,怒目圆瞪。又想起刚才被扯痛的胳膊,一时忘我地喊了出来。
门卫大爷刚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霎时被这动静吸引。
一束手电光打了过来:“谁?!”
朱胤反应极快,一把将屈栾捞进怀里,背过身去。
屈栾听见背后人口中嘀咕了几个字。
天已变成深深的蓝色,可到底也没彻底黑下来。
一束强烈的光柱打到二人藏身之处,四处照了照,却像是对二人视若无睹一般,完全看不见。
“奇了怪了,跑得到还挺快……”
大爷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转身进去的意思,屈栾只好保持着被朱胤搂在怀里的姿势。
一阵二手烟隐隐飘来,屈栾憋着咳的冲动,大爷站立处远远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拧开什么老式按钮的声音。
“今日凌晨三时,京州市北部地区遭遇了历史罕见的骤然天亮现象,但据京州市气象局观测,太阳运行轨迹并未发生明显改变,具体原因有待调查……”
二人听后俱是愣了愣,因屈栾穿得实在是太厚,朱胤使了隐身法后,背对着门卫有些不太能搂得住他。
他穿着单薄的冲锋衣,当下看着这身袄子,火气越来越大。
大爷听完广播后,摇头叹气,最后猛吸了两口烟。
他将烟屁股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关了门。
屈栾听见关门动静,抬起脑袋,回头警惕望望,见大门已完全关闭后才挣脱开身:“你这是什么术法?他竟然看不见我们!”
他方才见识到朱胤将猫女变成一只便携小铃铛的招数,这回又瞧见一个新鲜玩意,眼神里流露出无法克制的兴奋。
“隐身术而已,有机会教你。”
改日、有机会、回头。
这种在一般的社交礼仪当中都是托词,可屈栾不曾接触过除家族以外的什么人,也没有与谁社交的机会。因此面上仍沾沾自喜,满心期待着这个“机会”。
朱胤忽然回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又皱起眉,训着眼前粽子一般的屈栾。
“你现在是舆论中心的人物,跑到事发地来还不知道低调些。怎么冲到正门口就开始拉大门?我在后面拦都拦不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
他心中正因屈栾身上的舆论烦闷,刚才屈栾冲在前头,一身羽绒袄滑溜溜,抓也抓他不住,才叫他一下子跑到前面去拉门,惹出了这许多动静。
耽误来耽误去的,朱胤抬腕看表,已经五点多了。
快到天该黑的时候了,得快些回去。
十月的天按理说不会黑得太早,可是事情办完后什么时候还不能预判。
昨晚他没曾想屈栾身上伤那样多,半夜竟还偷摸起身做了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的法术。
昨夜气象异动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今日必得安然无恙才好。
这种事,不能连续两日发生。
朱胤心中焦急,本以为面上不显,也不去看身旁的人,拉了屈栾就大步往铁皮侧面跨过去。
屈栾见他唧唧歪歪一路,心想二人如今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又添小猫铃和隐身术这两茬有求于他,便忍了这男人的坏脾气。
他任由朱胤拉着他往角落钻,想起新闻所说正在调查今天三点天亮的事,想到凌晨使的禁术,担心一路查到自己头上来,忧心忡忡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啊?”
他心中害怕,因此这一句问得突兀,牛头不对马嘴。
朱胤正走在前头找铁皮空子可钻,头也不回道:“找铁皮围栏松动的地方钻过去啊,还能怎么办,难道学你闯大门?”
说话间一处被夜风吹落的老旧铁皮出现在他面前,朱胤拽着屈栾两步跨上前,直接先掀了铁皮,让圆滚滚的屈栾先钻,自己则紧随其后。
过了铁皮围墙后,工地内是一连排U字形的建筑,一共六栋。
现在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可天还是没有黑下来的意思。
迎着微弱的夕阳,坍塌的3号楼全貌终于出现在屈栾眼前。
楼体皆是暖黄色小洋楼的设计,每一层都有露天阳台,外围一圈欧式栏杆加高,防止老人坠落。
每栋最高只有二楼,这是为了防止在发生灾害导致电梯无法使用时可供腿脚不便的老人们快速下楼逃生。
光电集团有限公司下办的养老院自然是高端奢华,一开始也是打着回馈社会、慈善前行的理念而收费低廉。
原书中是董事长朱胤进行交易的主要场所。
因此他才需要在屈栾发现端倪后将男主灭口并毁灭证据。
所以这3号主楼非塌不可。
屈栾围绕着整片园区左看右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合乎常理。
转头一看朱胤在一旁举着那只小猫铃来回辨别方位。
他好奇地上前去,只见小猫铃脸部表情竟像活的一般生动变化。
转到东边,小猫脸部依然愤愤。
南边、北边,猫铃面部表情皆怒气冲冲。
只有当脸部对准正西方时,脸上的怒意才渐渐消失了。
“这个倒有意思,它能感知妖气?”
屈栾看着猫的表情逐渐转为期待、向往、喜笑颜开。
朱胤探准方位后又将猫铃贴身收好,放进内口袋时还特意检查了一番铃下棉花的完好程度,并再次堵了堵,让它更紧一些。
“不,我怀疑她与那猫脸老太太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也许是母女,也许是其他血缘亲属。”
朱胤拉着屈栾往西方那栋废楼走去,“走吧,西边。”
屈栾被他拽着,本能地放慢脚步。朱胤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顺着屈栾直直的目光,夕阳西下,阳光照在西边太阳本该下落的方位。
最西边的楼体,坍塌程度最为严重。
斑驳灰暗的里层混凝土露了出来,像一个巨大的侧面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一旁摇摇欲坠的破损楼号彰显着这栋楼的身份。
3号楼。
“真的要进去吗,我们两个?”
屈栾咽了咽口水,看着面前那栋鬼泣森森的破楼。
U型楼群一共六栋,3号是最中间的一栋主建筑,正对养老院大门。
楼背面明显可见远处一片葱葱竹林。
正是猫脸老太啃食人腿的那篇林子。
朱胤不知他心中这些算盘,本来看他裹成这样手脚不便、行动缓慢的样子就心头起火。
这一犹豫,更让他以为屈栾胆小怕事因而不敢前行。
他恨铁不成钢道:“我在这你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找到那猫脸老太,弄清楚坍塌原委才能够还你清白。懂吗?”
朱胤拉着他的手在前面兀自走得很快:“也是还我清白,省得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屈栾踩过一片片难行的废墟,见朱胤话中屡次带刺,不耐烦打断。
“怎么还我清白?跟人说向阳养老院有妖魔鬼怪作祟?说出去有人信吗?”
朱胤没觉察出他话中尖酸,一人在前面走很快,遇到难以前行的废墟还回头伸手拉屈栾,可后者就如同没看见那只伸出来的手似的,倔强独行。
空气中的氛围不对,他这下再怎么也明白了。朱胤心里只道他到底也才刚刚成年,即使用的是二十六岁的身体,内心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罢了。
“如果此事真为猫妖执念怨念所导致,那么当此执念化解后,因此执念形成的妖力所破坏、杀戮、毁灭的一切都将会被抹平。”
他收回手继续前行。
“这个世界的人类将不会有这段回忆,在他们脑海中,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而已。”
屈栾想起竹林里那条被啃食的人腿,低着头问道:“死人也能复生吗?”
朱胤沉默了很久,等身后人又赶上来时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能,但亲人的伤痛会被抹去。”
屈栾说:“那就不叫抹平伤害,你只是抹平了他们对创伤的记忆和感觉而已。”
他抬起头,朱胤却已经走得很远了。
前方空无一人,他说了什么,亦或是没有再说什么,屈栾已经听不清楚。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所有坑洼和障碍,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能分心去倾听别人的命运。
终于走进坍塌的废墟,3号楼一共只有两层。
他在一楼大厅找寻着朱胤的身影,这楼体本身也不太大,屈栾叫着朱胤的名字,拐进了一楼左手边的房间。
这是一个废弃的医疗室,缠绕混乱的软管,满地凌乱的针头。
两旁医药柜上处处蒙尘,密密麻麻的药瓶陈列其上。
屈栾又不自觉回忆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危险的病房。
此朱胤非彼朱胤,虽然他仍然不知道如今那个躯壳里住的是谁,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里面住着的这位,暂时不会伤他。
是妖也好,是魔也罢。
满身秘密的男人。
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再怎么样禁术还是救了他的性命。
不至于落到原著那样从这栋楼上坠亡的下场。
屈栾专心致志地查找医疗室的线索。
他抹开堆积厚厚尘土的簿子,是一份保洁值班表。
一楼:荀丽华;
二楼:金善芳。
屈栾的瞳孔瞬间紧缩。他死死盯着这份潦草简陋的保洁安排。
二楼。
这里的六栋楼,每栋最多都只有二楼。
他记起刚进园区时心中那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原著中,屈栾是从六楼高坠身亡的。
他将目光移向一旁蒙尘的排排药瓶,污秽模糊的瓶子上倒影出一个佝偻的轮廓。
正站在他侧后方。
屈栾看向窗外隐隐透出的天光,天色虽灰蒙蒙,太阳却仍未落山。
可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
紧绷地回过神,药瓶间的倒影已然消失。
想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屈栾大胆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干枯的手,突然从背后抚上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