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空调外机上一滴脏污的雨水滴到他脸上。
屈栾是咳醒的。
他的嗓子发干发紧,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后才缓和下来。
抬头远望了一下巷子顶端的天色,血红雷雨早已消失。
阳光普照。
吐完之后胃里好受多了,他一步步朝巷子口挪去。
屈栾喉咙里面干痛发痒,很想喝水。
可现在身无分文不说,很大概率自己已经被通缉了。
冷汗黏糊糊挂了一后背,风一吹又紧紧贴住衣服。
虽然过去十八年没有出过一次大门,但从小只要坐下就有泡好的热茶端上,伸手就有人服侍穿衣。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狼狈。
第一次是在医院,被朱胤击倒在地的时候。
那时他以为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
一想到朱胤,屈栾心里就闷闷的。
活生生的人死在他面前。
如今他一脚一脚踏在遍布烟头和地沟油的巷尾。
头上顶着污蔑构陷,脚下踩着油渍污泥。这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人生。
这就是屈栾的人生。
方才暴雨如注,现在倾雨过后,公园里倒是一片空山新色。
破旧的公园早已被当成垃圾堆放场,源源不断地运来纸壳和塑料瓶。
但其中更稀有的,是废弃钢铁和铜芯电缆。
——金属无论在哪里都是更值钱的。
因此,天方刚亮,垃圾场上便人满为患。
“看看看看……又来一个……”
“这么年轻还要跟我们这些老家伙抢。”
人群中小声揶揄起来,屈栾则趁乱转,悠悠挪近。
他拍了拍最外围的大爷,指指大爷腰上别着的空塑料水瓶。
“请问,这附近哪里有水喝?”
屈栾咽了咽口水,嗓子更是火辣辣得痛。
大爷指了指公园外一片郁郁森森的竹林,林后隐隐可见一片水泥老房。
“喏,从那边过去,厂子里面有饮水机。”
屈栾这时才发现,此时已是初秋。
而垃圾堆人人身穿蓝灰色夹克,头戴一顶深黑保暖帽。
在这废弃的破烂公园内竟出奇地整齐划一。
老人们胸前皆用红线绣着几个破旧脏污的大字。
向阳养老院。
屈栾暗叹一声“不好。”
还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难怪这些人都在附近捡破烂。
原书中,楼体坍塌后虽说无人伤亡,但入住者的财务毁坏得七七八八。
受害者维权得很厉害,可光电集团的赔偿款一直没下来,人也只是暂时找了个厂安置。
责任在他。
屈栾心中复叹了一口气。
刚想无声离开,提溜着生锈钢筋的另一位大爷却陡然望向他。
大爷疑惑开口道:“小伙子,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呢。”
屈栾一步步往后退去,捂着脸道:“哈哈……是吗?我有些大众脸来着。”
大爷又近前一步,竟是一把紧紧箍住了他的胳膊。
“诶诶诶,老李头,你看他像谁。”
刚才指路的大爷不耐烦又转身,眉头紧皱。
“谁谁谁啊,我怎么知道像谁……”
他突然脸色微变,转而又呓语道:“你别说,还真挺面熟。”
屈栾的心脏已经紧得发痛了。
他面上心虚笑笑,拉紧衣服,向竹林方向逃去了。
两位大爷满脸疑惑,盯着屈栾一瘸一拐逃窜的背影。
“是哪个明星吧?长得真好看,像演电视的那个……”
屈栾捂紧衣领走到了竹林的入口。无人,曲径通幽。
他突然对书中一笔带过的豆腐渣工程事件有了实感。
反派得逞,正义的主角背上骂名后惨死,无数受害者得不到安置。
这是他一直崇拜的屈总所面对的难题吗?
这就是家以外,真实的世界?
林间寒风瑟瑟,竟然比外面空旷场地更加漏风。
还没走到一半,屈栾就有些扛不住冻了。
这么密的竹林,怎么会起这么大的风。
他望向远处向阳电厂的破旧楼顶,裹紧了衣服,准备快速冲过去。
刚走了一步,就感觉有东西在扯他袖子。
屈栾疑惑回头,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是错觉,他又警惕向林深处探望,郁郁葱葱,却无人烟。
“叔叔。”
一道脆生生的小孩声音突然从下方响起。
“哎哟我去。”
屈栾被吓了一跳,定睛瞧才发现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小孩只有他大腿那么高,怪不得刚才一眼没看见。
这小孩头发乱七八糟,上面还沾满了灰尘泥土,看不太出来男孩女孩。
“呃,小……朋友?刚才是叫我吗?”
他这想起来这小孩叫的是“叔叔”。屈栾抽了抽嘴角。
也对,这具身体的主人再怎么样,也算这小孩叔叔的年龄了。
这小孩目测不出具体年纪,瘦小枯黄,盯着他,拍了拍屈栾的大腿。
“怎么了?”屈栾被小孩拽着手就往竹林深处拉去。
小孩边跑边回头望他:“腿。”
腿?腿怎么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又仔细检查了小孩脏兮兮的裤腿。
什么也没有,除了脏点,也没有什么伤口。
瞄来瞄去的,屈栾自己被拉得反而差点跌了一跤。
小女孩正把他往山上拉,此时听见动静,冷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声音机械,且毫无感情:“腿。奶奶。”
看这小孩说话的异常样子,屈栾了然。
估计是有点什么病。物理意义上的。
他这下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这小孩的奶奶腿摔了,倒在林子某处。
可小孩本就不太健全,很难表达,只能在林间小路上等人求救。
老人情况或许更糟,晕倒在地也不好说。
他没再边走边剐蹭脚上的湿泥,跟着女孩专心赶路。
越往里走,竹叶越挡人视线。
屈栾拨开最后一片密叶,一个老人的背影映入眼帘。
身体一抖一抖,仿佛在哭泣。
小孩把他带到这里后就退后了几步,不再往前靠近。
屈栾蹲下与其平视,用袖子擦了擦脏污的小脸,这才看清楚容貌是个小女孩。
他揉揉小姑娘冰凉的脸蛋,柔声安慰道:“不用害怕,奶奶没事,看上去像是只跌了一跤。”
一旦迈出这一步,势必有暴露在外的风险。
且不说这老人很大概率也看过新闻里他的病容,即使把老人救了起来,也不能指望背后那个小孩子能把老太太扶到医院去。
“你在这等着,叔叔去。”
屈栾艰难迈进林子里去,片片茂密竹叶戳在他脑袋上,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护住本就不牢固的纱布,坚定脚步往前走。
无论结果如何,人不能不救。
他叹了口气,兜兜转转,又回到医院去了。
“老人家,您没事吧,腿怎么样了?”
屈栾靠近后,看到这老人衣服背面的花纹并不是向阳养老院的院服。
他松了一口气,好人有好报,老天不会这么对他这么苛责的。
“叔叔,腿。”
小女孩的声音又在背后冰冷冷传来。
屈栾比了个ok手势,转到老太太身前。
老天还是要为难他。
因为屈栾看清正面情景后,脸色逐渐扭曲惊恐。
一条很不新鲜的腿静静被这老太抱在怀里,已被啃食的七七八八。
是条人腿。
这一场景的冲击力让屈栾大脑瞬间宕机。他呆呆地回想起小女孩说的话。
奶奶。腿。
不是奶奶的腿受伤了。
是奶奶在吃腿。
那老太侧过脸看他,充满死气的眼睛滴溜溜抡圆。
黑色瞳仁几乎填满整个眼眶,在见到屈栾的一瞬却忽而竖成一条细细直线。
一张倒三角脸,短而尖的下庭正在嚅动。
从背后看,老人身体颤抖是因为嘴里在嚼东西。
满脸凝固的血污。这是张猫脸。
屈栾不敢相信眼前一幕,他盯着这张熟悉的脸,思绪又回到病房里那个血红的雷雨天。
对面楼顶蹲着的老太太,姿势如猫,在暴雨和红光中看不清脸。
但他能确定的是,她直勾勾盯着他,目睹了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恐惧,干呕,头晕目眩。
一阵**刺鼻的味道冲上鼻腔,屈栾转头“哕”的一声呕了出来。
他看到背后冷漠淡然的小女孩,站在竹林外围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屈栾转身就跑,不管横溢斜生的竹枝将他头上胡乱裹的纱布全部扯掉。
抱起小女孩就往出口狂奔,屈栾口中胡乱念着咒语。
形随言动,身后竹叶顿时化为锋利刀刃,直直向身后追来的老太方向射去。
高速迅猛的竹叶在空中猎猎作响,带起一阵肃杀之风。
屈栾回头望了一眼,那东西正迅捷躲避,竹叶也许无法伤到她,可到底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来。
他喘了口气,继续向远处能看见水泥房顶的方向奔去。
跑了几步,屈栾忽然停下。
怀里的小女孩转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静止的叔叔。
停下的屈栾脑中闪过一丝恐慌后怕的凉意。
厂子里面安置的都是养老院坍塌事件的受害者,除去一部分在公园里捡废品的健壮老人,剩下没出门的,全是行动不便的!
如果猫脸老太被他引到向阳电厂里,且不说他自己怎样。瘫痪的、坐轮椅的、腿脚不利索的。
那些人该怎么办?
头上的伤口被竹枝剐蹭得又开始刺刺作痛,屈栾伸手一摸,满手的血。
脑袋昏昏沉沉,刚刚用了一个小术法就已经消耗至此。
凡人之躯真是让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血。”
怀中的小女孩指着他的手,依旧冷静地叙述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屈栾放下小女孩,身后追赶而来的声音已然越靠越近。
他焦急地询问女孩:“你记得父母是谁,家在哪里吗?”
女孩茫然看着他。
屈栾咬咬牙,心道怎么能指望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病儿记得这些。
他回头望着极速赶来的追杀者,又眺望远处隐隐露出的水泥厂房。
“那你躲远些,找一个茂密点的林子,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小女孩迟疑片刻后点点头,依言跑远了。
四周只剩下了屈栾一人,猫脸老太拨开最后一片遮挡的竹叶。
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佝偻半蹲,一步一蹒跚地朝屈栾挪动而来。
难道是只病猫?
不,不对。哪里不对?
屈栾回想起方才这厮追赶他二人的场景。
他眼下顾不了这许多,运起功法,预备迎接面前这扭曲恐怖的不知名生物。
汗和血液混在一起,屈栾着急运气,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法力聚集一处。
受伤太严重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体元气亏损得厉害。
刚才一番小打小闹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精气神。
屈栾额上的血汗混杂在一起,滴答滴答。流了一地。
那老太原本佝偻缓慢的身形在嗅到空气中传来的巫师血脉后骤然兴奋了起来。
该死,屈栾用手紧捂额头,阻止血气的溢出。巫师血乃大补,十八岁血脉唤醒后更是滋养美味。
如今夺命逃亡的感觉再一次向他袭来。虚弱的他再一次回想起族长的预言。
不应该逃出家门,不应该不听话。
否则就不会有这后续一切破事了。
猫脸老太口中发出十分刺耳的怪笑,得意且尖锐。
林中惊鸟四飞,屈栾盯着满手鲜血,飞快想到了另一个出路。
禁术。
以巫血起咒,这是被家族内部严令禁止的。
曲平之儿时曾偷偷溜进藏书馆顶层,翻过这本残卷。
“……巫血行咒……言听计从……”
后面的实在看不清了,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这两句话。
能让眼前这玩意儿言听计从的话,就算命令她暂时离开也是好的。
至少能给屈栾拖延一些时间,将周围人群先疏散出去。
屈栾毫不犹豫地蘸了满手血汗于空中起阵。头上鲜血却汩汩涌出,迷了他双眼。
费力睁眼专心作法的人并未注意到,原本明亮白昼早已在他头顶大变。
血红天空笼罩住了世间万物,风云四起,狂风阵阵。
这风吹得屈栾更加睁不开被血浸染的眼。
他倚靠感觉盲画,可那尖锐怪笑却忽然消失不见。
背后靠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咚咚——咚咚——
这心跳强壮有力,是活人。
“这么久不见,”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屈栾刚温暖下来的身躯一瞬间重新紧绷。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出息。”
他不顾一切地,睁开被血糊满的眼。视线内一切皆是血色,屈栾揉了揉眼睛。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脸。冷峻、凌厉。
居高临下。
病房里那张毫无血色、了无生气的灰白色死人脸横亘在屈栾模糊的视线里。
笑意盈盈地,带着一丝嘲弄。
屈栾浑身发抖。
“……朱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