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平之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耳边只有密集的快门声。
闪光灯晃得他不敢睁开眼睛。
黑暗中,曲平之听到一道如雨后甘霖的温润男音。
“屈总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司上下都对此表示十分哀痛。”
曲总?现在的人说话都这么客气。
这让他想到屈栾,书里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尊称他的。
一个标准又官方的女声继而响起,曲平之竖耳细听。
“本台记者于强报道,各位观众朋友,光电集团CEO屈栾相关的坠楼事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经朱董应邀,本台将首次直播屈总转移病房后第一现场的画面……”
曲平之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珠在眼皮下想猛翻白眼的冲动。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屈栾坠楼事件”应该是《草根霸总逆袭手札》的大结局。
并且还是个BE结局。
作为一个男频职场小说,书里的男主屈栾历经千辛万苦,草根逆袭坐上了总裁位置,却发现反派BOSS是一直以来资助且提拔自己的董事长朱胤。
原因是朱胤用来敛财的豆腐渣工程被屈栾发现,二人于工地天台对峙,进行了一番著名的关于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辩论,这也是小说最大的**。
然后男主屈栾就被灭口了,无人工地,高坠身亡。
现实主义获胜,全书完结。
曲平之额间冷汗直溢。
不是吧。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起:“虽然屈总伤势严重,但关于向阳养老院的违规改造,本司将会在屈栾总醒后第一时间督促他配合调查,务必给予相应部门与广大市民一个交代。”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作为男主屈栾的头号粉丝,曲平之在心中疯狂咒骂。
怎么老天没降下一道雷把朱老贼劈死呢。
向阳养老院分明是董事长朱胤自己用来敛财的产业,在直播镜头面前却把豆腐渣工程的锅全都甩给了昏迷的CEO屈栾。
他都已经能想象到外面的评论了。
如果屈栾死了,大家就会说:“天道好轮回,害人终害己。”
如果屈栾没死,那么就将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和社会的谩骂。
可现在,屈栾真的死了,曲平之最心爱又崇拜的屈总,死得透透的了。
眼下要代替他接受银手镯和铁窗泪的,将是他最忠实的小粉丝曲平之。
怎么不是偶像所做的行为,粉丝也要被迫买单啊!
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器的“屈栾”绝望之情陡升。
“平平十八岁当天会有一场大劫。”
族长压低的声音还在曲平之耳边回荡。
醒,还是不醒,这是一个问题。
外面狂风大作,屈栾躺在病床上,听着树枝刮擦玻璃的巨响。
他心里升起无限恐慌。
记者都走了?
那朱老贼呢,病房里还有人吗?
狂风越刮越猛,盖住了寂静病房里的任何动静。
不能跟送完记者返回的朱胤独处。
这是屈栾当下唯一的想法。
他屏气凝神了许久,悄然将左眼睁开一条细缝。
映入眼帘的是身形挺拔、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
此时正狞笑着,用手绞紧了屈栾呼吸机的管道。
真歹毒,这是要灭口啊!
幸好自己提前醒过来了。
屈栾再也忍不了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不顾朱胤惊慌失措的脸色,拔掉手上针头就往病房外冲。
刚开完颅的头脑发昏,屈栾慌忙中带倒了一片医疗设备。
药瓶碎了一地,庞杂的输液管浸泡在一片狼藉之中。
跑!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这是屈栾当下唯一的动力。
可眼前天旋地转,屈栾还没跑出房间就扶住墙气喘吁吁。
伸手只摸到一脑袋厚厚的纱布。
还有满手的血。
身后西装男人闲庭信步走来,眼里净是盛气凌人的自信。
“跑啊,怎么不跑了?”
屈栾艰难向病房大门挪去,马上就要触及到门把手。
被人反锁了。
雷电轰鸣,最后一声雷响彻云霄的同时,狂风暴雨随之降下。
病房外的雷雨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病房内的屈栾后背紧贴着门,无助地捂着剧痛的脑袋。
朱胤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病号,眼里的蔑视如同在看一只脚下的蝼蚁。
“一个山里的穷学生,真以为人人叫你一声‘屈总’,就是把你当个人看了?”
锃光瓦亮的高级皮鞋狠狠踩在脸上,反复用力摩擦着。
“既然受了我的资助才读完大学,就更应该老老实实为集团办事才是。”
朱胤常年健身,脚下的劲儿也是不遑多让,更让刚做完手术苏醒的屈栾吃不消。
给集团办事?给他私人办事还差不多。
“摆在面前的钱不赚,满口道德仁义。这就是你们这种底层的穷人的做派,骨子里永远摆脱不了无用的假清高。”
地上一直格挡躲避的人听到此处,突然生出了勇气。
他双手抱住那只明亮光鲜的皮鞋,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将朱胤掀翻在地。
“咚——”
一声倒地巨响,满头血污的屈栾不顾一切向窗户的方向助跑俯冲。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片段。
这些片段记忆和原著中的文字逐渐重叠:
大雪纷飞的冬天,屈栾父亲干农活受伤,躺在卫生室浑身是血。全村凑不出二百块钱,父亲疼得诶哟直叫唤。
后来,父亲的骨头经常在每年雨雪天发疼,屈栾就在这一声声诶哟中长大了,可父亲也不在了。
逃,跳窗也得逃。
屈栾不能死在这,背上一口名为奸恶的锅,不声不响死在这。
康复科病房在六楼,跳下去很难不受伤,更何况是如今伤口大出血的状态。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比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强。
他咬咬牙,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背后的人已经忍痛又站了起来,朱胤抄起输液的金属长支架,快速向窗边犹豫的屈栾靠近。
屈栾打开窗户,屋外狂风暴雨正下得猛烈。巨大的雨点直冲面门,迷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时,瓢泼大雨中,对面楼顶上有一个老太太。
屈栾用打湿的袖子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定睛观察。
那老人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蹲在暴雨中的废弃楼顶上,姿势有些像猫。
仔细看,脸也似猫,诡异地直直盯着他。
还不待屈栾进一步看清,后脑便传来一阵剧痛。
朱胤手持金属铁架,狠狠击打在他刚做完手术的脑袋之上。
“万事俱备。”
朱胤站在窗前驻足观望,冷峻毓秀的面目早已畸形扭曲,“最后的真相只会有一种。”
血溢出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血洼。
朱胤又一次举手挥杆,带起身后输液架上的数根输液管。
缠绕错乱,如同他心里错综复杂的恶欲。
“向阳养老院的罪魁祸首自食恶果,在自己牵头的建筑上踩空高坠,又因畏罪心虚,意识模糊间翻身坠床,后脑伤口撞到床头柜角,当场死亡。”
屈栾早已说不出任何话,眼前被一片血红模糊了视线。
他的头仍在汩汩淌血。无力挣扎。
“天道好轮回,恶有恶报,广大人民群众多么喜闻乐见的结局。”
怎么会走到这一地步呢。屈栾望着眼前恶魔一样面容的男人。
当年他初看小说时,也曾为这个人在主角最黑暗时期伸出的援手而深深动容过。
“再见,屈栾。”
意识模糊间,眼前人猛地挥杆而下,风声惊起。
动作间带起一片药架倒地的凌乱之声。
窗外依然电闪雷鸣,闪电先于雷声来到,轰隆隆的巨响掩盖了这间病房里一切罪恶。
屈栾睁开眼。
高大健壮的男人仰面倒在一旁,双眼直愣愣瞪大。
生命里最后一刻的表情还定格在不可置信中。
了无生气。
屈栾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接受自己居然没死的现状。
他慢慢撑起身子,走到朱胤身旁。
伸手探了探鼻息,屈栾心中十分复杂。
后脑勺正中柜角,一大片鲜血从男人身下快速涌出,聚成一大滩。屈栾连忙挪了挪脚。
死不瞑目。
他盯着尸体发了好一会呆,才努力集中精神,将目光转移到朱胤的小腿上。
金属杆带起的一大团输液管,凌乱纠缠在始作俑者的脚间。
刚才挥杆举起的瞬间,带动了顶部的药袋和一团乱麻的软管。
朱胤被绊倒,后脑勺撞击在锋利尖锐的柜角,当场毙命。
屈栾缓了很久才接受有人死在他面前的事实,毕竟在原来的世界他也才刚成年。
纵然十八岁当晚他就被恶鬼追得失足坠楼然后来到了这里,但到底,这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死在面前。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朱胤的脸很久,直到脸色逐渐灰白无血。
屈栾伸手,将那双呆滞涣散的眼眸掩上。
刚收回手他就开始后悔,朱胤眼皮上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指纹?
心理年龄只有十八岁的屈栾并不知道还有“正当防卫”这种东西,他用昏昏沉沉的脑子最后一次做出了当下的判断。
逃,逃跑。
无论这是个梦还是真的小说世界,脑袋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都不容许他继续呆在这间恐怖的病房。
屈栾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在朱胤西装口袋摸出钥匙。
他换了干净衣服,简单新纱布给自己重新止血包扎了一下。
顶着一脑袋细软塌的鸡窝头,屈栾盯着镜子里的熟悉的面容。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微微有些成熟,可是身份已经完全变了。
只觉得一切都如此滑稽可笑,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平平十八岁当天会有一场大劫。”
他想起冷漠的爸爸妈妈,神神叨叨的族长。
没有玩伴的童年,永远走不出的曲氏公馆。
还有十八岁生日那天,拼命逃出家门的那个雨夜。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闪电骤降,雷雨轰鸣。
不知不觉,冰凉的泪水已流淌得脸颊上到处都是。
他擦干眼泪,用钥匙打开房门,向无人的逃生通道跑去。
一扇新的大门也就此开启。
被血糊住的眼睛没有注意到的是,窗外的天空一直艳红如血。
对面楼顶的猫脸老太一跃而起,消失在茫茫血红之中。
而身后血泊中的尸体,缓缓地,重新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