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城外的临时营地篝火摇曳,映着傅砚辞憔悴不堪的侧脸。苏念卿将平安哄睡后,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周身笼罩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连日的逃亡和紧绷的神经让她疲惫至极,却无法在那道几乎要将她灼穿的视线下安然入睡。
终于,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傅砚辞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她面前,却没有靠近,而是在几步外停住,然后,做了一件让苏念卿瞳孔骤缩的事——他缓缓地、毫无征兆地,双膝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个曾经在北地叱咤风云、举手投足间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男人,此刻竟像一名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碾碎在了尘埃里。他抬起头,眼中是赤红一片,布满血丝,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偏执或掌控,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悔恨和痛苦。
“念卿……”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我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苍白无力,都……罪该万死。”
苏念卿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指甲深深掐入肘臂,用疼痛来维持冷静。她冷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但我必须说……必须告诉你真相……”傅砚辞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我……我也回来了。从那个……你死在我怀里的结局……回来了。”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苏念卿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世……你死后……”傅砚辞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陷入某种可怕的回忆,“我疯了……我查清了所有事,知道了自己的愚蠢和混账……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的眼眶瞬间通红,水光积聚,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我抱着你冰冷的身体,看着我们的家……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家,是我为你打造的地狱……变成一片废墟。那种痛……比千刀万剐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却更加狼狈:“重生回来,看到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我欣喜若狂,我以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弥补,让我赎罪……可我……我又做了什么?”
他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自责的神色:“我用前世的怨恨和猜忌来看待今生的你!我以为你心里还想着齐锦,我以为你的逃离是背叛……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用更残酷的方式把你锁在身边,监视你,恐吓你,甚至……甚至纵容别人伤害你……我还以为……那是在乎你,是在避免重蹈覆辙……”
“我听到你说‘看,又来了’的时候……我才猛然惊醒……我做的每一件事,在你眼里,都不是救赎,而是……而是将前世的悲剧,一刀一刀,更深刻、更缓慢地……重新刻在你身上!”他终于无法抑制,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手背,迅速洇开,“念卿……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前世……是我瞎了眼,是我被嫉妒和自大蒙蔽了心智!我不信你,不听你解释,用最恶毒的方式伤害你……我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他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剧烈地颤抖,那是情绪彻底崩溃的征兆。
苏念卿呆呆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前世的委屈、不甘、绝望,今生的恐惧、挣扎、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前世的罪孽!可他重生后,却选择了另一条看似不同、实则本质依旧残忍的路!这比单纯的坏,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荒谬!
她看着他跪在面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卑微如尘,痛哭流涕地忏悔。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个前世受尽折磨死去的自己,为了那个今生依旧在阴影下战战兢兢的灵魂。
“原谅?”苏念卿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傅砚辞,你告诉我,怎么原谅?”
她抬起泪眼,直视着他:“你的一句‘知道错了’,就能抹杀前世十年生不如死的煎熬吗?就能让平安缺失的那七年父爱回来吗?就能让我忘记……忘记你带给我的那些恐惧和绝望吗?”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沉重,砸在傅砚辞心上,也砸在寂静的夜空里。
傅砚辞瘫跪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他所有的忏悔,在沉重的现实面前,都轻飘飘得不值一提。他不奢求原谅,他只是……必须说出来,必须让她知道,他清楚自己犯下的每一桩罪。
“我不求你原谅……”他声音微弱,“我只求……一个机会……用我剩下的命,去赎罪……去保护你和平安……哪怕……哪怕你永远不想再看到我……”
苏念卿闭上眼,任由泪水流淌。真相大白,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恨意依旧在,但似乎也随着他彻底的崩溃,而失去了具体的形状。原谅?谈何容易。不原谅?前路又该如何?
这一夜,忏悔如同暴雨,冲刷着过往,却洗不尽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伤痕。真相带来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和两个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灵魂。(第1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