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山河破碎,城池倾颓,也足以将一个偏执的人,熬成疯魔。
自从七年前,她从那场精心策划的“死遁”中彻底消失,傅砚辞的世界便已崩塌殆尽。最初的暴怒和倾尽全力的搜寻,如同失控的飓风,将北地乃至更远的地方搅得天翻地覆。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军队、暗探、江湖势力,悬赏的金额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电报发往每一个关卡码头,画像贴满了所能触及的所有城镇乡村。他像一头被夺走了幼崽的绝望雄狮,不眠不休,沿着每一条可能的蛛丝马迹追索下去,眼中布满血丝,形容枯槁,近乎癫狂。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渐渐浇灭了他狂躁的怒火,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蚀骨灼心的恐慌和绝望。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甚至开始疯狂地设想,那场大火是不是真的带走了她?这个念头每每浮现,都让他痛得无法呼吸,几欲毁灭眼前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搜寻的范围不断扩大,从北地到中原,再到江南。抗战全面爆发,战事吃紧,他肩负的军务越来越繁重,时常辗转于各个战场,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但寻找苏念卿,却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变的主题,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偏执。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大张旗鼓,而是转为更隐秘、更持久、也更耗费心力的寻找。他派出的最信任的心腹,常年奔走于各地,像梳子一样梳理着难民潮,打探着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
这七年,他是在悔恨的烈焰中反复煎熬过来的。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苏念卿前世死前那个冰冷而复杂的眼神、今生她决绝逃离时惨淡的笑容、还有廊下冲突时她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看,又来了”……这些画面都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他自己,用那套扭曲、错误的方式,亲手将她推到了这一步。他所谓的爱和弥补,在她洞悉一切的视角下,恐怕全是变本加厉的折磨。这种清醒的认知,比任何枪炮造成的伤口都更让他痛苦不堪。
连年的征战和内心的煎熬,也将他的性格磨砺得愈发沉郁冷硬。昔日的张扬跋扈、不可一世,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内敛的、仿佛随时可能爆发的锋芒所取代。他依旧是指挥若定、令部下敬畏的指挥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早已是一片被战火和悔恨焚毁的荒芜废墟,唯一支撑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的念头,就是找到她,哪怕只是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平安地活着。
直到这次,他所在的部队在嘉禾城外遭遇敌军伏击,损失惨重,被迫撤入城中休整。战事暂歇,他身心俱疲,几乎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或者说是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习惯,他拒绝了副官的跟随,独自一人,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条临河的、毫不起眼的小巷。或许,只是想暂时逃离战火的喧嚣和死亡的阴影;或许,只是心底那丝从未熄灭的微弱希望,在绝望中作着最后的挣扎。
然后,他闻到了那缕淡淡的、熟悉的草药清香。他看到了那间小小的、挂着“济生堂”木牌的铺子。他本欲漠然走过,却在目光掠过半开的店门,瞥见里面那个正低头专注整理药材的侧影时,整个人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那一刻,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是她!尽管衣着朴素,容颜染了风霜,身形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但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他寻找了七年、魂牵梦萦了七年、愧疚了七年的身影!
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冲击得他几乎失控地要冲进去,将她紧紧抱住,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境。但紧接着,是更巨大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慌和卑微感袭来。她还会认得他吗?她还会……愿意看他一眼吗?这七年近乎疯魔的寻找,在她看来,是不是另一种令人恐惧的纠缠和不肯放过?
而当他看到那个从里屋跑出来的、眉眼酷似自己幼时的孩子时,那股强大的冲击力更是让他浑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孩子……他们的孩子……竟然还活着,而且已经这么大了!一种混杂着初为人父(虽迟到了七年)的激动狂喜、错过孩子所有成长瞬间的巨大遗憾酸楚、以及如山般骤然压下的责任感,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与此同时,更深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悔恨也汹涌而至——他错过了孩子的出生,错过了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每一步,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下意识将孩子护在身后的动作,她眼中那份清晰无比的戒备和疏离,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的狂喜,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小心翼翼。他不敢靠近,不敢开口,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丝一毫的惊扰,都会让她像受惊的鸟儿般,再次从他眼前振翅飞走,彻底消失。
他找到了她。在战火纷飞的乱世,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但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之后,是更深的茫然、无措和锥心的痛楚。他该如何面对她?该如何弥补这错过的、无法重来的七年?他们之间,隔着前世的血海、隔着今生的恨意、隔着漫长的时光和无法愈合的伤口,还……回得去吗?
或许,从他重生归来后,做出的第一个错误选择开始,他们之间,就早已注定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意外重逢,究竟是命运给予他最后的一丝怜悯,还是另一场更加残酷考验的开始
(番外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