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剧烈的涟漪,而后一切似乎又归于沉寂,但这沉寂之下,是再也无法忽视的暗流涌动。次日清晨,苏念卿睁开眼时,傅砚辞已收拾好一切,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死寂。他不再试图靠近或交谈,只是沉默地将准备好的干粮和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便走到远处,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敌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傅砚辞脸色一变,低喝一声:“走!”便不由分说,一把将还在懵懂揉眼的平安抱起,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苏念卿的手腕,冲向不远处一个废弃的防空洞。他的动作迅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捏痛了她。
苏念卿下意识地想挣脱,但炮弹落地的爆炸声近在咫尺,大地都在颤抖。求生的本能让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冲进阴暗潮湿的防空洞。洞口在他身后轰然塌下一部分,尘土飞扬,隔绝了外面的火光与惨叫。
黑暗中,只能听到三人急促的喘息声。平安被吓坏了,小声啜泣起来。苏念卿下意识地想安抚孩子,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地、略显笨拙地轻轻拍着平安的背,是傅砚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直到孩子的哭声渐渐止息,重新在他怀里睡去。
这一次,苏念卿没有立刻将孩子夺回。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某些坚持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一丝缝隙。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战火彻底蔓延开来,他们所经之处,满目疮痍。傅砚辞始终走在最前面,用身体为她和孩子挡住可能飞来的流弹。食物短缺时,他总是默默地将大部分干粮留给苏念卿和平安,自己借口去探路,回来时唇色发白,显然并未进食。夜里宿营,他几乎不合眼,守着篝火,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坚定。
有一次,他们遇到一小股溃散的散兵游勇,对方见他们只有一男一女带着孩子,便起了歹意。傅砚辞将苏念卿和平安护在身后,独自面对数名持枪的兵痞。他没有亮明身份,只是用一双狠戾如狼的眼睛盯着对方,周身散发出的杀伐之气竟硬生生逼退了那些人。直到那些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他才微微晃了一下,苏念卿这才看到他后肩处军装已被划破,渗出血迹——刚才的对峙中,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受了伤。
他拒绝了苏念卿递过来的、本就不多的伤药,只撕下布条随意包扎了一下,哑声道:“小伤,不碍事。”
苏念卿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心中五味杂陈。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口,但看着他沉默地、几乎是用生命在践行着“赎罪”的诺言,那道坚冰筑起的高墙,终究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了一丝裂痕。她依旧无法原谅他的过去,但至少,此刻这个伤痕累累、沉默守护着的男人,似乎和记忆中那个冷酷暴戾的傅砚辞,有了一些不同。
平安年纪小,感受不到大人之间复杂汹涌的暗流。他只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叔叔”会给他找吃的,会保护他和阿娘,还会在夜里给他讲一些关于星星的故事(尽管傅砚辞的故事讲得干巴巴的)。孩子天生的依赖和亲近,开始不受控制地倾向傅砚辞。他会主动牵傅砚辞的手,会把舍不得吃的野果分给他一半。
每当这时,傅砚辞总是显得手足无措,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想靠近又不敢,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竟有几分可怜。苏念卿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难言。血缘的羁绊如此强大,她无法狠心剥夺孩子本能渴望的父爱,尽管这爱来得太迟,且建立在如此不堪的过往之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们困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洞外电闪雷鸣,洞内寒气逼人。平安冷得瑟瑟发抖,傅砚辞脱下自己半湿的外套,紧紧裹住孩子,然后默默地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用身体挡住大部分灌进来的冷风。
苏念卿看着他湿透的后背和微微发抖的肩膀,沉默良久,最终将火堆拨得更旺了些,低声道:“过来……烤烤火吧。”
傅砚辞背影一僵,缓缓回过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来,坐在火堆的另一侧,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
火光跳跃,映着两人沉默的侧脸。洞外风雨交加,洞内却有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静在蔓延。没有言语,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平安均匀的呼吸声。这短暂的、被迫的同行,因为极致的危险和生存的压力,竟然意外地催生出了一丝类似“相依为命”的错觉。
但这和平,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得可怜,随时都可能被下一阵狂风骤雨彻底吹灭。他们心里都清楚,眼前的缓和只是特殊环境下的产物。一旦脱离险境,回到相对安全的地带,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无法真正释怀的恨意、以及完全不确定的未来——将会再次**裸地呈现出来。
这偷来的、短暂的和平,能持续到何时?下一个岔路口,他们又将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答案。
(第1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