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日里的日头竟也难得的灼人,就连这风中仿佛也浮动着黏灼的热气。已经连续数日未曾下雨,城里的湖水眼瞅着就要见底,岸边两侧柳树新冒的绿芽卷曲在一起,显得有些委顿。
今日是乡试的第三场,宁州城里靠近贡院的街道还在净街。此时也只有西城区的坊市还有些许人气,但到底也不敢像往常那般叫卖招呼生意。
“公子,您的面。”墨影端着一碗阳春面放在江云汐面前。
这个坊市街头的面瘫生意算不上好,除她与墨槿外,只有身后一桌坐着三个穿着粗衣的农人。他们只点了三碗面汤,就着粟米饼算是一顿饭食。
“去年秋收就闹水灾,今年春耕就下了前几日那一场小雨,这雨水这么少,老天爷要不要人活了?”
“听说去年那水灾可不只是我们这里,从临川府到宁安府,有四五个府都这样呢。”
“可不是,去年的乡试都延期到今年春来考,可见去年那洪水多厉害。”
“这瞧着像是要干旱啊,都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你们说会不会……”
“呸呸呸!你个乌鸦黑嘴,可不行乱说这话。”
三人走后,江云汐望着碗里的面,顿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待几日后瘟疫爆发,刚刚说话的三个农人又能活下来几人呢?
前世她来宁州城时,瘟疫早已肆虐。她当时只知死了很多人,直至后来,才从邸报中得知,宁州城死了三万余人,可宁州城也不过才四万人。
瘟疫爆发的日子越是临近,江云汐心里越是不安。一来担忧有疏忽之处,让跟她来宁州的人受到波及;二来怕做得还不够,救不下人来。
“公子,面有些坨了,要不要给您换一碗?”
墨影的嗓音打断了江云汐的思绪。
“不用了,就这般吃着吧。”
她拿起筷子挑动着碗里的面条,一口口吃着,如同嚼蜡。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厮猛地停到两人面前,“表小,少爷,奴才总算寻着您了!”他匆匆行了个礼,“安晋府被水淹了,二老爷要赶去那头,估摸着要两三日后回来,吩咐奴才和您说一声,这是二老爷留给您的书信。”
江云汐接过书信,仔细阅读后,蹙眉将书信塞入袖中,“墨影,我们先回去。”
……
待回到别院,江云汐再次掏出那封书信,许是太过匆忙,信上也不过寥寥数语,除叮嘱她谨慎行事,便是说起安晋府的水灾。
她攥着书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此刻她只恨自己前世只顾着梁文启,竟对此事毫无记忆。
前世时小舅是否也去了安晋府?会不会因她之顾由此改变小舅的命数?
额角一阵抽痛袭来,江云汐伸出手指抵住一侧的太阳穴。
一双冰凉的手指挪开了她的手,用轻柔的力道为她按揉起来,“小姐可是头痛?奴婢来为您揉一揉。”
“墨影,你去打听一下安晋府究竟是何情形,还有,去岁究竟几处发生过水灾,今春又有几处干旱。至于陈逸之,若是来不及便就此作罢。”
“奴婢这就去。”
目送墨影离开,江云汐忍不出深深叹了一口气,比起报复梁文启,她总要先顾着在意的亲人。
她阖上双眼,额角的疼痛缓和了些许。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墨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奴婢有急事禀告。”
江云汐额角突突地跳动起来,总觉得这时候的“急事”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疲惫,“进来说吧。”
墨槿快步走到她面前,行礼后开口道:“小姐,那白大夫说是有急事说与您听,是关于那药方之事。”
江云汐倏地坐直了身子,眼里满是担忧,“药方如何了?”
“他说要亲自与您说,奴婢怕耽搁您的事情,便自作主张敲晕带了过来,现下蒙着眼睛绑在柴房里。”
“做得好,带他过来吧。”
墨槿躬身行礼后离开,夏荷目光落在江云汐脸上,询问道:“小姐,奴婢可要回避?”
江云汐瞥到夏荷的女装,轻轻摇头,“无妨,即便他知晓我的身份也会装作不知,毕竟他女儿还在我们手上。”她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小口,“不管我能不能帮他复仇,他只能将赌注压于我身上。”
她没说出口的是,药丸那般重大的事情已被白诚知晓,他应是也猜出她来历不凡。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响起叩门声。
江云汐放下茶盏,夏荷亲自出门将二人引了进来。
白诚乃医者,上次见江云汐时,天色未明,她又身着披风挡住脖颈,他便未曾发觉有异。此次她已摘披风,脖颈处并无喉结,耳垂隐约可见细小耳洞,以她身长的男子,应早已有喉结才是。
他顿时心下了然,面上却丝毫未露,只拱手行礼,“公子,老朽有要事禀告,可需屏退左右?”
“我这下人不懂事,让先生受惊了。还请您坐下细说。”
白诚道了声谢才落座,“容老朽斗胆相问,那药丸可是要治下痢?”
“是。”
白诚像是未料到她会如此直言,心里松了口气,再次开口询问:“那公子可是怀疑这宁州城要有…霍乱?”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任何益处,于是她开口直言道:“不只是宁州城,是整个宁安府。”
白诚本就只在边沿位置坐了极小一块地方,被她此番话惊得浑身一颤,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他稳了稳心神,声音颤抖着问道:“公子从何处得知?此事可当真?”
白诚自知不该问这些,但却实在忍不住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江云汐长叹一口气,“这宁州城的医馆,打从数日前便有诸多病患因下痢而去寻医,这还只是去医馆的病患…”
她并未继续说下去,百姓贫苦,得点小病不舍得医治,也只病得太过厉害才不得不去医治。
白诚也知晓她未尽之言,更知晓她并未回应他的询问。存那般多药丸,怎么可能只是数日之功?但有些事再深问下去,就太过逾越。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情绪,待神情恢复如常后,才垂下眼睑,低声道:“公子可知,霍乱之病其实并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四个字,宛如一道惊雷。江云汐猛地颤了一下,眼里的沉静瞬间被骇然吞没,端着茶盏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啪嗒”一声脆响,茶盏砸在青砖上,碧绿的茶叶和碎片一同飞溅四落,打湿了她青色的衣摆。
她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余下一片惨白,嘴唇微微翕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夏荷边收整地上的碎片,边紧张地望向自家小姐的神色。
“无药可解?”江云汐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忽地响起一道惊雷,余威震得窗棂啪啪作响,接着便是如瀑布倾泄般的雨声。
江云汐被这道雷声震醒,“先生…”又一道雷声骤然响起,她顿了顿,待雷声散去才再次开口,“那药丸当真无用?”
话音刚落,她便阖上双眼,像是惧怕听到确定的回应,也像是心里早已知晓答案。
此时白诚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公子,那药丸乃黄芩定乱之方,主治温病转霍乱之症,只对轻症有用。老朽这里还有几张治霍乱其他病症的方子,公子不妨按这方子备些药草,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江云汐起身拱手行礼,“如此便多谢先生。”
白诚见状,连忙也起身拱手,“公子不必如此,此乃医者分内之事。”
白诚走后,江云汐独自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她千算万算都未能算到,霍乱之症竟无药可解。
那这前世的方子算什么?难道真像白大夫所言,不过能治些轻症者?
也是,也许只有轻症者才能活下来……
……
浓墨般的夜色中,瓢泼大雨用力击打着地面,砸得官道泥泞不堪。
为首的陆宁绍,尽管身披蓑衣斗笠,内里却早已湿透,但他仍身姿挺拨地坐在马上,皱眉望着前路。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滑落,他却丝毫不予理会。
去探路的东临大喊道:“公子,前面的官道已无法通行。”
陆宁绍的目光落在前方,“水深几许?”
还未待东临回应,忽听身侧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声,陆宁绍身下的骏马不安地刨动着前蹄,像是在示警什么。
陆宁绍面色一变,大喊道:“山要崩,速速后撤!”
一行人才刚远离山脚,便传来一阵轰隆声,只一瞬,先前驻足之地便被裹挟着巨树和岩石的泥石流吞噬。
陆宁绍蹙眉望着前路,果断下达命令,“回撤珲州。”
一行人向后方的珲州城撤离。陆宁绍勒紧缰绳,再次回头望向被阻断的官道,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柔色。
“江云汐,你再候我几日,我会尽快去寻你。”心里这般想着,他攥紧了缰绳,猛地调转马头,直奔珲州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