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已连下三日,却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天地间像是被一张巨大的黑网所笼罩,接连不断的雷声,听得人心里直发慌。
江云汐站在廊下,望着这倾盆大雨,心里愈发不安。
墨影已经去了两日,却仍未送消息回来。去岁的消息并不难打听,难的其实是安晋府此时的详情。恐怕这安晋府的局势堪忧,但好在小舅去的是安晋府的府城珲州城,想来要比别处安生些。
一阵微风拂过,吹乱江云汐的衣袂。恰好被赶来的夏荷瞧见,她连忙进屋取了披风,为江云汐披上,“小姐,前头送来消息,知府大人已命人去迁移住在河边的百姓。”
江云汐长叹一口气,这场大雨下来,东河两岸的百姓最先遭了秧,田地被淹不说,还弄了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夏荷,你派人去买些粮食送去益安堂,也不必买上好的麦米,太好的东西到不了灾民手里,就买些粟米吧。”
“奴婢这就去办此事。小姐,这雨天寒凉,您仔细身子,别站太久。”
“我晓得,去吧。”
夏荷仍旧有些不放心,对着回廊拐角处侍立的打杂丫鬟叮嘱一番后,才匆匆离去。
待夏荷离开,江云汐又将目光落回雨幕之中。那药丸她已吩咐白诚分发下去,不论有无用处,已走到此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小姐。”一声低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云汐转头望去,竟是墨槿。她眼前一亮,满怀期冀地盯着墨槿,“可是夏安回来了?”
墨槿垂首,“小姐,夏安还未回来。奴婢前来是有事和您禀告。”
江云汐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来,这雨下得这般大,一时半会儿恐是赶不回来。
“何事?”
“陈逸之今日乡试后,去医馆寻医,说是有腹泻之症。”
江云汐双眸骤然睁大,“怎么会?”她明明记得前世陈逸之是放榜当日疫症而亡。这还有三十几日才放榜,怎会今日便忽然如此?
“奴婢虽未号脉,但听他言之症状,倒像是中毒。奴婢怀疑是巴豆之毒,但到底学艺不精,不敢妄下断言。特来此禀告小姐,还请小姐允白大夫随奴婢去查证。”
通过这段时日,江云汐也对墨槿的性子有所了解,若无七成把握,墨槿定不敢来寻她。
“带白大夫去吧,尽力而为便是。但你二人需先仔细自身安危。”江云汐不放心地嘱咐着。
“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江云汐怔怔地望着雨幕,思绪却在不停地翻涌着,她试图从纷乱中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陈逸之十之**是中巴豆之毒,她相信墨槿的断言。可第三场考试开场前,她见过陈逸之,瞧着并无丝毫异样。但这毒也只能是进考场前所下,那么下毒之人目的何在?
巴豆无色无味,若磨成粉混入吃食里极难被察觉。但此毒极厉,只一点便可要人性命。若是要毒死陈逸之,他恐怕连考场都进不去。不致命却能让人身子骨日渐虚弱,直至毒发而亡。后面瘟疫爆发,也只会当他也是瘟疫而亡。
前世陈逸之放榜当日病故,梁文启才从第二名升为榜首。若未等放榜人便故去,那么卷考的成绩便会作废。梁文启拥有前世记忆,榜首之位简直是他囊中之物。
这梁文启竟如此狠毒?江云汐实不愿相信,前世她所嫁之人的真实面目竟如此不堪。
夏荷匆匆赶回来,见她仍站在廊下,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姐,奴婢就知道您说话不算话。您站得太久了,奴婢扶您进去吧。”
“好,我们进去。”江云汐将手臂搭在夏荷手腕上,与夏荷一同进了屋。
脚下不停,思绪却仍在想着梁文启其人,不由感慨出声,“夏荷,人果真善变,‘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夏荷瞥了眼江云汐的神色,见她眉间紧蹙,似有千般郁结在其中,“小姐,奴婢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本性如此,怎能都赖于那境遇?”
江云汐脚步一顿,眸光微微闪动,若自始到终梁文启都是如此不堪之人,那么前世,陈逸之真的是染上疫病而亡吗?
——
安晋府,珲州城内,因数日的大雨,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已成一片汪洋。
四处飘散着枯叶和秽物,腥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紧闭门户,门前堆满了沙袋和木板。
秦家粮行前也如这般,两个伙计站在沙袋后守着,不敢离开半步。
此时的后院厢房内,大掌柜站在水中,深佝着腰,垂首禀告道:“二爷,粮食都已搬至高处。”
秦二爷边拨弄着算盘边询问:“佟掌柜,可算得出,粮行此次损失多少?”
佟掌柜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声音有些干涩和颤抖,“二爷,咱们铺子本有五十石的粮食,此次损失四十余石。”他腰弯得更下了,几乎不敢抬头与秦二爷对视。
秦二爷坐在座椅上,面沉如水,这损失足有铺子半年的利。但其实此次整个安晋府的铺子或多或少都有所损失,珲州城也不过是其一罢了。
站在佟掌柜身后的二掌柜陈贵,眼角余光扫过垂首而立的佟掌柜,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精光。
他上前一步,声音极为响亮,一副急于表现的精明模样,“二爷,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挽回些损失。依小的看,那些粮食只是泡过水,不如烘干后掺些糠皮,压低些价格,不愁卖不出去。这样也能为我们铺子挽回些损失。”
周掌柜闻言震惊地望向秦二爷,急声制止:“二爷,万万不可!泡水的粮食已不洁,若是吃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
陈贵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我说周掌柜,您老人家到底站哪头?你拿着二爷的工钱,不想着如何将功补过,倒是满嘴的假仁假义。这城外的村子良田都已被淹,那些人都吃不上饭食,我们低价卖于他们也是在做善事。”
周掌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羞愧难堪,但仍是不肯退让半步,“二爷,此次是小人疏忽,造成这般大损失皆乃小人之过,但咱们秦家粮行的信誉不可污啊。”
秦二爷的目光落在陈贵身上,眼神幽深难辨,本欲再次争辩的陈贵顿时觉得浑身一凉,垂首再不敢开口。
见他不再开口,秦二爷转头望向佟掌柜,声音温和,“佟掌柜,此乃天灾,人力不可违,不必太过介怀。”
佟掌柜又惊又喜,他未料到东家竟不追责于他,只是想到先前陈贵的说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瞧着竟是仍想开口劝阻。
还未等他开口,秦二爷再次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我秦家做生意向来以诚待人,那些粮食我宁可丢掉也不会卖于百姓。佟掌柜,你给陈掌柜结算工钱,自今日起,他便不再是我秦家粮行之人。
陈贵闻言,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却不敢开口说一句反驳之言,更不敢抬头看向秦二爷,只是眼里的愤恨到底藏不住。
秦二爷将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此时心里无比庆幸看清此人真面目。他原想着待佟掌柜退下,便让陈贵当这大掌柜。若当真让他做这大掌柜,日后还指不定为秦家惹出多大的祸事来。
陈贵拿着银子灰溜溜地离开了秦家粮行,待走到拐角处,他停下脚步,怨恨地望向铺子的方向,眼里的恨意如有实质一般冰寒刺骨。
“你这手里提着什么?”身后忽地传来妇人的说话声。
“我家狗子死了,正要丢出去。”另一个妇人叹息着道。
“干嘛丢了?这可是难得的荤腥。”
妇人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这可不敢乱吃。我和你说,我们家养了两条狗子,昨日拉肚子死一条,剩下这条今早竟也死在窝里。瞧那模样也是拉肚子拉死的,我总觉得…像瘟疫。”
“不能吧,你可别吓我。”
……
陈贵转头望去,视线落在妇人手里卷着的草席上,他嘴角向上咧开,目光灼灼地盯着隐约露出的死狗尾巴。
——
这两日来,江云汐一直在等消息。墨影打探消息迟迟未归,夏安去采购药草也迟迟未归。
她这两日夜里几乎没怎么合眼,勉强小憩片刻,最后也被噩梦惊醒。
今晨的早食放置凉透,勉强逼着自己吃几口,胃里也是阵阵闷疼,最后还是吩咐夏荷撤了下去。
太阳穴如同针扎般刺痛,江云汐用力按揉着额角,却毫无用处。
“小姐,白大夫来了。”
江云汐强忍着疼痛放下手臂,眉间却不自觉蹙得更紧些,“让他进来吧。”
夏荷引着白诚进屋,白诚立时躬身行礼,“公子。”
“先生不必拘礼,坐下说吧。”
白诚道谢后落座,“禀公子,那陈公子已无大碍。”
江云汐眉间微微松了松,总算来个好消息,“那巴豆之毒竟是可解?”
白诚下意识地抚了抚胡须,“本是无解,但那下毒之人应是想小火慢炖,所以并不能直接致命。且这几日他有服用黄芩定乱的药粉,有清热解毒,止呕止泻的药力。如此之下,方能化险为夷。”
江云汐闻言,头痛好似也缓解了一二,“此番幸得先生相助。”
“不敢当,医者救人本是应当。”
“先生,瘟疫恐已在即,可要将令爱带出宁州城?”
白诚面上微微一怔,随即捋须莞尔,眼中只有坦荡和旷达,“我那女儿我甚是了解,定是不肯做逃兵。她本也会些医术,便留下与我一同应对吧。”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洒脱,“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若此次我父女二人不幸殒命,还请公子将我们与下河村东山上的无字坟葬于一处,倒也算是一家团聚。”
江云汐闻言鼻间一阵酸涩,她眼前浮现出前世见白诚的最后一面。他当时头发如枯草散落,身上的粗布衣裳更是脏污不堪,可那双眸子却格外明亮,有着豁达和一往无前的孤勇。
她起身行长揖之礼,神情庄重肃穆,“先生请放心,我必尽全力护您父女二人周全。”
白诚见她如此,心头一震,忙起身虚扶,“公子,快快请起。无需强为,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江云汐缓缓直起身,目光决然。
白诚心里百感交集,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那便劳烦公子了。”
他最终还是接受她的一番好意,不过与他女儿一般大小,却难得的果决利落,他怎忍心辜负?
江云汐站在廊下,目送白诚消失在雨幕之中。
就如白诚所言,尽人事听天命。
“夏荷,让小厨房重新做份早食送来。”
听闻此言,夏荷满眼欣喜,“哎,奴婢这就去。”话音未落,人便已经小跑着冲向厨房。
江云汐目光坚定地望着远处,她定不会轻易被打倒,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冲进去寻条活路。
为自己,也为跟随她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