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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名举报发布的第七天,林咏开始顺着校友群给一位又一位曾在那个课题组待过的学姐发好友邀请。
她其实不是个擅长社交的人,以前想要network问点实习或就业信息的时候,她总是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发出第一条消息,但现在顾不上这些了,只要是在大群里的个人主页她都全部点一遍——其实也就是机械地复制、粘贴、点下那个“加为好友”的按键。
她在开头总是写得极为克制:
“学姐您好,我们是XX实验室的在读研究生,有一个紧急的问题想请教,不知道方不方便聊两句。”
没有提导师的名字,没有指明意图。她知道——只要一提“举.报”“性骚扰”这些词,聊天就会终结得更快。
大部分加好友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但一个下午内,她收到三条回音。
第一位回她消息的学姐很客气,但拒绝得也很果断。
“抱歉,我已经不在国内,毕业那么多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第二位的回复也是事实:我的确是他的学生,但我没听说过。就算这事是真的,他带了这么多年的大组,你觉得他会把每一个女学生骚扰一遍吗?
第三位——一个两年前在那组待了三年的女博士——回复的第一句话是:
“你们别再发这种东西了,好吗?我毕业的时候已经很难堪了。你们要闹可以,但别把我们都拖进去。”
林咏看完那句话,愣了很久,才回复:“对不起,打扰了。”
她没有告诉另两人这句话,但回宿舍时眼圈明显泛着红。
夏宇比她更直接些,干脆在社交平台上写了一条模糊的公开帖:
“我们在找一些愿意回忆的校友,愿意留下文字的,不需要实名,只要能够让人相信‘不是她一个人’。”
她把这条帖子发在自己的匿名账号上,配了星星和月亮的符号,像是在夜里高举一只微弱的灯。
几个小时过去,转发不多,但有一条私信悄悄地进来了。
那是一个没头像的小号,发来的第一句话是:
“我知道她不是第一个,但我也不是。”
林咏坐在床边读完那句话时,手指轻微发抖。她转发给了邢舟,对方只回了一句:“我们找到了。”
几位愿意出面发声的“前组员”陆续浮出水面。有的是匿名,有的是实名。有的人说“他总在深夜发些奇怪的语音”,有的人回忆“他会在论文修改时附带评论私生活”,还有人贴出了微信聊天截图。
但也有人,态度截然不同。
一位现在在某名校任职的学姐,被点名为“导师最器重的学生之一”。当她收到好友邀请时,第一时间点了通过:
“你觉得我是受害者吗?我并不是。别自作多情。”
然后,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所有人可见的状态:
“别把你们的破事投射到别人身上。我毕业时导师亲自写推荐信,帮我联系去国外顶级团队做博后,是他让我有现在的一切。”
林咏读到那条朋友圈时没有愤怒,反倒是鼻腔发酸。不是因为责怪,而是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同一个人、同一个课题组,可以是不同人命运的交叉点。
沈默、否认、沉默、愤怒、分裂——这就是证词搜集的过程。
它不像刑侦剧里那样有线索、有逻辑、有突破点,它更像是一次在碎裂记忆中打捞信任的试验,而多数时候,它带回来的,是苦涩而复杂的情绪。
————
夏宇最初是在明德校园论坛的灌水区上发现这个平台的。
她半夜失眠,偶然刷到了——一个关于Glass room的讨论帖。
“有没有人研究这个平台的共识机制?”
“这是个DApp吗?挺干净的。”
“匿名 不可篡改 不可删除——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死板’的UI,但却第一次感到说话有了回音。”
讨论者感觉是有技术背景的学生,他们有的能看懂源码,有的通过MetaMask绕了层层网络验证注册上去。这个平台的用途,是对导师的管理能力进行理性化、批判性的匿名评论。
没有花哨按钮,没有图文混排,只有时间戳和链上校验值下,一些研究生的自发投稿。
很快,这层高楼就消失了。
还好她及时截了图,记下了地址。
夏宇关上了浏览器,窗外的风正悄悄吹过宿舍楼后的银杏树。她低声说了一句:
“还好,还有一点点空间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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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第十天的傍晚,转机终于出现。
一个匿名账号给夏宇私信发了一条长文,开头只有一句话: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的错觉。”
文末,她写下:
“我愿意配合调查,如果有需要,我愿意实名。”
那一夜,林咏哭得很厉害,哭到坐在寝室地板上背对众人,不断说着:“不是她一个人,不是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抱有怎样的心情。她既希望有更多的证人、证据能来支持她的朋友,证明这种伤害的真实性,又希望从不曾有更多的受害者。她不希望有更多活在痛苦中的人,却也知道一个人的证词是无法给这件事定性的。不能扩大规模,最终只能落得一个七零八落的end game。
夏宇递了纸巾,又开玩笑:“你再哭下去,会显得我们都太惨烈了。到时候人家说我们在拍纪录片。”
邢舟叹了一口气:“能不能别乌鸦嘴……不过你大可放心,怎么可能有人愿意趟浑水,拍这种纪录片。”
她们都笑了,是这十天来第一次真正的笑。
但她们也知道:真正的开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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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在午夜发布的长文,没有匿名,也没有切小号。点开她的主页,过往的生活轨迹清晰可见,一看就是一个岁月静好、日常生活很精致且很有生命力的活人。
她的微.博名真实、清晰,头像是她去年参加学术会议的证件照,profile上写着:“前XX实验室硕士研究生,现XX研究所工作人员”。
她的开头,没有情绪渲染,甚至有些平静: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说,也试图自我说服过:我毕业了、工作了、有了新的生活。但看着这些天的事态,我意识到,我不能只依靠别人的勇敢。”
她详细写了三件事:
读研第一年,她曾因拒绝导师邀请“周末到他家‘读文献’”被停掉了两个月的课题经费,导师理由是“没有科研态度”。
她曾收到凌晨两点的语音消息,导师在里面说:“你真的很聪明,有些事情我只对你说,不是因为你是学生,而是因为你懂我。”
毕业前一周,导师在实验室里当着五位组员的面讽刺她:“你太不会来事了。你这样的就算去业界,也就是混个普通岗位,当个苦力,嫁个程序员就是人生最高成就了。”
她写道:
“我不是他唯一说过这些话的对象,也不是唯一一个在他面前沉默过的人。但我希望从我开始,这些故事不再发生。”
“欢迎转发,可以不打码我的名字。我愿意配合任何调查,实名发布这篇文章。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现在的学妹和未来的学妹。”
文末配了几张聊天截图和她当年学籍页的截图。
这条帖子发出不到半小时,被多个大v截屏转发。
GlassRoom上,那条曾经“挂明德大佬”的匿名帖点赞量再次暴涨。虽然无法评论,但一位注册用户贴出了一张截图,用闪烁着的文本标注出:
“她不是唯一,但她是第一个这么大声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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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夜风翻动树影,寝室区亮着零星的灯。
沈蕙坐在床边,看着那条长微博转到朋友圈第三次,几乎是本能地点了收藏。
徐知意从下铺探头,小声问:“你看到了吗?那个……真的实名了。”
“嗯,看到了。”沈蕙的手指按住屏幕,久久没有滑下去。
赵芮进门时还带着风,一脸涨红:“连学校咖啡厅里都在聊这个。我对面那位姐妹刷到一半还激动地站起来念给她同学听,说‘你看,她还留着聊天记录,她没忘记’。”
她顿了顿,低声加了一句:“以前怎么都没人说呢?”
沈蕙没有回答,但她知道答案:每一个真正表达痛苦的语句,在出口之前都在头脑里转过千次。
每一个尝试过自我表达然后放弃的人才会懂——不知道会不会莫名其妙且非自愿地陷入与他人的“比惨”之争,并且输掉;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当作榨菜,晚餐时下三碗大米饭;不知道人类之间还有没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还是已经彻底隔绝。
一想到表达痛苦以后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还不如提前放弃。也许她们是这么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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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凌晨,微博热搜上第一次挂出一条不同寻常的词条——
#实名举报毒导师#
“毒导师”三个字仿佛从那一刻开始脱离网络段子的语境,变成了一个真实的社会结构问题。
在接下来24小时内,越来越多曾经的学生、实习生、短期合作者,在那位学姐的微博评论区留言:
“我也收到过类似的语音。”
“他一直对女学生很‘热心’。”
“敢在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说话,你是最勇敢的。”
有个评论被顶上第一位:
“你不是第一个说出真话的人,但你是第一个没有躲起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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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条帖子在社交媒体上被公众号转发、截图、发进上千个群聊的时候,林咏的手机也被私信刷爆了。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把头埋在手臂里,而是挺直了背,对夏宇和邢舟说:
“我们要联系她,问问她愿不愿意参与下一步行动。”
“什么行动?”夏宇握着手机,眼圈泛红。
“我们要去找上级。现在有关注度,有支持者,有其他证人,我们有筹码了。不能只是在社媒上发帖了,哪怕只是一封联名信,也要给她撑起来。”
邢舟点头,深吸一口气。
“我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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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灯光泛着白晃晃的静。
林咏趴在书桌前敲键盘,页面上是一封还未署名的倡议信。标题尚未确定,只写着临时拟好的内容:
“我们支持她,也支持每一个说出真相的人。我们不只是为了审判谁,而是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了几个字。指尖冷得发僵,背后传来夏宇小声的叹气。
“……可她连话都不敢说了,”夏宇的声音很轻,“你知道吗,她前天说,她不知道是不是毁了自己的前路。”
林咏没有说话,只是把输入光标放到了最后一行:“希望校方能给予……合理解释?”
“能解释什么?”邢舟脱口而出,语气压得很低,“我们都知道,如果这事能解决,都是公众舆.论的结果。出现问题,要么小办私了,要么大办昭告天下,做事就要做到底。要不然先被解决的就是我们。”
屋里沉了一瞬。
然后林咏站了起来,平静地说:
“咱们写进去吧。”
她看着屏幕,一字一句地敲。
“我们可以写得克制、讲证据、不煽情。”
“但是不能不行动。”
夏宇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小声说:“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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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实名举报的学姐,终于在沉默了整整三天之后,回复了几条评论。
她没有发新的长文,也没有回应媒体的邀约,只是在原来的举报微博下,留了一句话:
“谢谢每一个为我点过赞的人。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需要他人理解’的阶段。但其实不是。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
那条评论,被人截了图,变成了一个新的热搜词条。
配文只有一句话:
#她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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