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渐渐熄灭,草垛和老人都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小撮洁净的白灰。那汉子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粗糙的木盒,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捧入盒中。
夜幕降临,贫民窟彻底陷入了黑暗。
“呃啊——!”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一个老人捂着胸口,面色青紫地倒了下去。
可旁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甚至没有人愿意低头看他一眼。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最终又回到了那些角落里。
杨天冬来不及指责他们的不作为,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他跪在泥地上,迅速检查老人的状况。
“是急症,需要立刻施针!”他头也不抬地喊道,同时想要从药箱中取出银针。
可该死的,这里连根蜡烛都没有,他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四下骤亮,定睛一瞧,阿离就站在那里。手掌向上,捧着一团火。那火苗小小一个,却蕴含着极大的能量一般,照亮了整个贫民窟。
杨天冬把银针取出,朝乔子维喊了一声:“兄长!”
乔子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扶住老人。杨天冬全神贯注,银针在他手中精准地刺入穴位,不过片刻,老人青紫的脸色便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你……真是大夫?”
听见有人小声询问,杨天冬张望一圈,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正是之前抢乔子维钱袋子的少年。
“你真是大夫!”
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杨天冬直磕头:“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吧!方才是我不好!我把银子都还给你们!要打要骂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娘吧!”
少年从怀里掏出那块碎银子,双手捧着举到杨天冬面前,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乔子维十分谨慎地问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没有!这次真的没有!”少年急得要命,连连摆手,“你们可以问阿离姐姐!我娘真的快不行了,我没有撒谎!”
乔子维转头看阿离,此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杨天冬并未向阿离求证,只是在安顿好那位老者后,将银针收回药箱,对那孩子说:“带我去看看吧。”
少年愣住了,随即狂喜地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这边!大夫请这边!”
他领着杨天冬钻进一个低矮的窝棚,乔子维也跟了进去。棚内气味更加难闻,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躺在草席上,气息微弱,身上散发着溃烂的气味。
杨天冬二话不说,立即开始诊治。阿离并未上前,但是有一个小火球却跟在乔子维身后飘进来,随即悬停在棚顶,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是伤口溃烂引起的高热。”杨天冬检查后沉声道,“需要清创上药。”
他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刀具和药粉,而乔子维也在一旁听话地打下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天冬终于为妇人包扎好伤口,少年才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他看着杨天冬拿着手帕将刀具一一擦拭收起,小心翼翼地问:“没事了吗?”
“性命无碍。”杨天冬摇摇头,“但想要康复,还得继续用药才行,否则伤口还会重新溃烂。有纸笔吗?我给你开个药方。”
少年的手攥紧了衣角。在这家徒四壁的地方,连蔽体的衣物都少得可怜,又哪来奢侈的纸笔呢?
乔子维接道:“今日暂且无碍就好,待我们回去,明日再把药方给他拿来就是。”
他弯下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叫什么?”
“小五。”
“好。小五,那明日还麻烦你给我们引路了。”
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泪水,在哭声中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窝棚,发现外面又聚集了不少人,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大夫,能给我娘也看看吗?”
“我爹咳嗽好久了……”
“我的腿……”
祈求声此起彼伏。杨天冬看着他们,深吸一口气:“一个个来,我都会看。”
这一夜,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阿离掌心的火光下,杨天冬和乔子维一直忙碌到后半夜。当他们终于得以喘息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乔子维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看着身旁还在整理药箱的杨天冬,忽然笑了:“人果然不能随意扯谎,这下真成了带着大夫来帮忙的了。”
“现在你们如愿以偿了,有何感想?”
阿离手中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她在晨光熹微中,缓缓走到他们身侧,然后坐下。
“感想颇丰啊。想不到建邺城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乔子维问:“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注意到,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用发现,因为它一直都存在。只是人们想不想看到它而已。”
她抬起手,指向高耸的城墙上方探出头来的朝阳:“你们平日里见的建邺城,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莲花,而这里,”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才是托着那朵莲花,浸在淤泥里的根茎。”
“这世上有阳光就会有阴影,而阴影之下的东西从来都是和阳光相伴而生的。沐浴在阳光中的人不是看不到黑暗,而是不愿将脑袋探出光照的地方罢了。”
你说你在建邺城这么多年,都没有注意到吗?
不可能。
你在进出城门的时候,没有看见过徘徊在城墙根下的无处可去的流民吗?你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没有看见过跪坐在街角与桥洞之下的乞丐吗?你在酒楼茶肆享用珍馐美味,听歌赏曲的时候,没有看见过角落里遍体鳞伤,低头弯腰走过的杂役奴仆吗?
你们看得见。人人都看得见,但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上苍赐予众生明亮的慧眼,是希望他们能够看遍山河湖海,看尽人生百态,看清世事本象。
可最终,他们只会去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乔子维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了,大剌剌地盘着腿,将手肘支在上面,托腮看着她,“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你看冬哥儿今天救了多少人。”
“然后呢?”阿离问。
“你今日为他们诊治,那明日呢?后日呢?你给他们开了药方,可这里的人若是有人有那个闲钱去买药,也不会在此受罪。”
“钱的话……”
“慷慨解囊一次是小钱,可你能慷慨解囊一辈子吗?”
乔子维刚想插话,就被阿离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建邺城不止一处城墙,城内也不止一处贫民窟。更何况天底下有多少国家,多少城池,何处不是如此这般。若只是钱财可以解决,那么坐拥天下如帝王,富可敌国如王族,在他们的治下,为何还会有这番景象?”
“施舍几副药,几袋米,就能改变什么吗?只不过是为了图一时的心安罢了。救一时救不了一世,救一人救不得天下。等你们的新鲜劲过去,等你们发现自己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回到你们原本的位置。”
乔子维有些不服气:“那你呢?成天对我们说这套,自己还不是在这里帮忙?”
“帮忙?”阿离轻笑一声,“我帮不了他们。除了在一旁看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有道法傍身也不行吗?”
“道法算什么东西?既不能点石成金,也不能起死回生,可以降妖伏魔,但解不了世间疾苦,无用至极。”
“可你把身上的银子给他们了。”杨天冬直勾勾地看着阿离:“我刚刚看见了。”
“就是啊。你这么贪财之人,居然会把钱给别人。”乔子维附和道。
“这是我和别人的约定。”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三人身上。晨风吹动阿离额前的碎发,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凌乱的窝棚,穿过了厚重的城墙,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要我替他看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所以即便我觉得毫无意义,也一定要做到。因为这是约定。”
“阿离。”
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阿离,上苍赐予了你一双和旁人不同的眼睛,让你能够看清最底层的黑暗,叫鬼魅无所遁形。”
“而你,既然选择了在这人世间行走,就要替那些看不见的人,好好看着这个世界。看它的光明,也看它的黑暗;看它的繁华,也看它的疮痍。”
得道成仙靠的不仅仅是天资与努力。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他们爱苍生如同爱自己。即便污秽与不堪让他们心碎失望,他们也从未背弃对苍生的悲悯。
“看来我终究,是成不了神的。”阿离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