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姐姐!”少年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她身后,却还不忘指着乔子维告状:“他们欺负我!”
乔子维原本以为这少年方才说知道阿离在哪是在撒谎,可没想到真的在这里见到了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在于,这些方才还在对他们张牙舞爪的人,在阿离出现后都变得十分乖顺,至少说明现在他们安全了。
坏事在于,他的这次跟踪行动,不仅被人抓了个正着,还顺带被泼了盆脏水。
阿离挑眉,目光在乔子维和杨天冬之间流转:“怎么个欺负法?”
“他们抢我的银子!”少年扯着阿离的衣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要打我!”
乔子维叹口气,正想解释几句,可阿离却转身对那个少年开口道:“你娘方才在找你,回家去吧。”
少年一愣:“可是我的银子……”
“那是你的东西吗?”阿离盯着少年,声音不大,却让那少年打了个寒颤,“还是你觉得能骗得过我?”
少年缩了缩脖子,抓着她衣袖的手松开了。
“回去吧。”
这话是对那少年说的,阿离的眼睛却盯着乔子维和杨天冬,好像在警告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话音一落,少年就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溜烟逃跑了。
乔子维倒是无所谓,左右钱袋子已经拿回来了,被骗走几个散碎银子他也不在乎。
只是杨天冬……
奇怪的,冬哥儿自从阿离出现后,一声都没吭。
“还围在这里干什么呢?都散了吧。”阿离对围观的众人说道。
人群渐渐散去,但仍有几个壮汉站在原地,警惕地盯着乔子维和杨天冬。阿离背着手,对着他们假咳了几声,他们才不情不愿地走开,还不忘最后再瞪乔子维两眼。
“现在轮到你们了。”阿离转向二人,“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二位高贵的公子不惜跟踪我也要来这种地方?”
“谁说我们跟踪你了……”乔子维本来想厚着脸皮狡辩几句,结果看着阿离的表情,越说越心虚。
阿离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还是觉得你能骗得过我?”
乔子维被她问得耳根一热,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解释。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杨天冬却突然开口道:“见你几日没回家,兄长有些担心。在街上偶然碰见,才想看看你在忙什么。”
“家?安阳侯府可不是我的家。”阿离看见杨天冬的表情,紧接着说道:“不过这里也不是,你别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怪恶心的。”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朋友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一直呆在这里?”
“要你管?我和你们好像还没有熟到……”
阿离话没说完,方才乔杨二人在街上看到的和阿离交谈的男子,忽然朝阿离走过来:“姑娘,都准备好了。”
阿离顿了一下,点点头,对他们改口道:“也罢,既然你们这么好奇,让你们看看也无妨。”
她转身走向城墙根下那片破败的窝棚,乔子维和杨天冬犹豫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目光所及,低矮的窝棚是用烂木板、破草席和能找到的任何杂物勉强搭成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垮。许多“墙壁”上糊着厚厚的、已经发黑的泥巴,用以阻挡风雨。棚户之间狭小的空地上污水横流,晾晒的破布衣衫在浑浊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飘荡。
许多人就蜷缩在自家棚屋外的草席上,或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或是发出压抑的呻吟。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孩子们挺着与瘦小身躯不相称的鼓胀肚子,一个老妇机械地嚼着草根,浑浊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光。
乔子维感到一阵心悸。他自幼长在富贵丛中,即便乔家是平民起家,在他儿时也没有现在富有,可终归是吃穿不愁。因此他也从未真正见识过这等毫无遮掩的、**裸的贫困。
杨天冬就更不必说了。弘农杨氏乃是名门望族,他虽在西市开了医馆药铺,可见的也多是有能力求医问药的病患,再不济也是徐老丈祖孙俩那般,即使贫困,也终究能吃上窝窝头,睡在屋舍里的人。
哪像这般……
他们想过民生疾苦,却从未想过,京城里面,城墙根下,也能有这般触目惊心的景象。
方才那汉子引着他们来到一处稍宽敞的空地。空地中央已经整齐地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草垛,几个流民正默默地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安置在草垛上。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满是淤青,面部肿胀难辨,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多谢各位叔叔帮忙了。”男子向那些流民致谢。
乔子维这才注意到,包括这些人在内,他们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青紫伤痕,有的人的胳膊上甚至还在流血。
但阿离并不在意,只是平静地对他们说:“行了,那我要开始烧了,你们都让开点吧。”
“等一下!”杨天冬忽然出声阻止。
“没有棺椁不说,竟然还要焚烧尸体挫骨扬灰吗?!况且……”他指着草垛上的老人,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他显然是生前遭受过毒打的啊,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不是我们。”一旁的男子开口道,“那是我爹。”
其中一个流民接道:“今早我们几个去码头找活计,冲撞了某位贵人。贵人说我们弄脏了他的衣服鞋袜,污了他的眼,手下人便动了手。”
“你们不反抗吗?”乔子维问。
“反抗有什么用?人家和我们有云泥之别。不反抗只是挨顿打,反抗的话很可能会掉脑袋。”男子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只是我爹已经饿了许久了,实在没力气躲……”
乔子维没再说话。这些人之于那位贵人,和乔家之于福宁郡主,从本质上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他是幸运的那个,不会因为饥饿招架不住上位者的打压。
杨天冬强忍着不适,远远望着草垛上的老人:“那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哼,”一人冷笑道,“官府那些人,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更有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我们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儿。反正我们的命也不值钱,还能算得上是命吗。”
杨天冬知道他说的对,但又不甘心,于是看向阿离。
但阿离没有理他。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开始吧。天气渐热,尸体不能放太久。更何况你妹妹快回来了。”
汉子哽咽着,目光却带着一丝犹豫地看向阿离:“真的不让小春再看阿爹最后一眼吗?”
“看了又如何?”阿离的声音陡然转冷,“死者不能复生,多看两眼又不能把人看活过来。而且,难道你想让你妹妹最后记住的是她父亲这副被打到难辨人形的凄惨模样吗?”
汉子浑身一颤,低下头去。
几个流民走到他身侧,其中一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死在哪里都不稀奇。反正没办法落叶归根,不如就让阿离姑娘施法,干干净净送他走,也算一种安息,小春知道了,心里也能好受些。”
汉子沉默良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离不再多言,她走到草垛前,张开五指,下一瞬草垛上便蔓延起汹涌的火苗,将老人和草垛一同包裹。
残阳如血,却照不进这偏暗淡的窝棚。城墙根下一片漆黑,这把炽烈的火焰便成了这里唯一的光亮。
许多人开始走向这里,慢慢地,沉默地。他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光亮靠近。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注视着那团燃烧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麻木的面容。
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火焰磕了三个头,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乔子维和杨天冬看着那汉子颤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似乎从未真正了解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同一片土地,同一座城池,有人在灯火通明处肆意地挥霍金钱与权力,也有人在这灯火造就的阴影里,在大片的绝望中麻木地生存,或是等死。
“瞧见了吗?”阿离开口,“这才是这世道的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