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结束今天的课程。
时间还早,岁澜边收拾书包,边在脑海里琢磨等会去哪家店探查。
她的记忆里有份名单,前世本就对这些被选上节目、一炮而红走上发家致富的个体户店家印象深刻,稍微回想就能记起名字。
面前有人,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放学时间,重点班的尖子生没几个急着离校的,大多都继续钉在座位上埋头苦学。
“澜澜,你上次说要陪我去买绒花呢。”女孩子束着马尾,黑框眼镜,嘴唇微微嘟起,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岁澜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现在的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以前答应的话,打量着这个人许久,才隐约记起这个人是和自己曾交过好的朋友,结伴从初中考进重高同一个班的。
之后岁澜忙着处理家里的事情,很少到学校里来,渐渐和专注学习的朋友都断了联系。
“我不管!”张若玲哼了声,“再不去,说不定街上都没卖和我偶像同款的绒花了。”
岁澜很想说你一个人去也能买到,但话涌到嘴边,她转而道:“行,不过我想去西街的那家看看。”
她刚刚记起来,八年前的今天,绒花在全国的知名度还极其有限,但自从这档节目以介绍历史、记录全程制作的形式将绒花拉入观众眼前后,有越来越多的自媒体人、明星参与宣传。而幸运被选上作为绒花代表的非遗手艺人,正是西街那家古店的老板。
张若玲听到她答应,高兴地欢呼一声:“行啊,没问题!”话落,留在教室的其他人纷纷投来学习被打扰后不耐烦的眼神。
两个人赶紧背上书包离开,不忘关上教室门。
张若玲明显比她更记得路,走出学校右转直行、再转来转去的,路程还挺长。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绒花这个东西呢,要不是我偶像上次拍综艺的时候选中它戴上……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岁澜收回投在商场银幕上的眼神,淡淡应道:“嗯,你说你是因为偶像才想去买的。”
张若玲没看出她情绪不对劲,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偶像超级正能量的!他不仅总是宣传这些文化,还提倡要保护动物、保护大自然,前不久还成了保护狐狸的官方大使呢!”
岁澜捏了捏眉心,想起前世住院时,有一次住在她邻床的女孩就是个追星人,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播放偶像的歌曲,全靠着刷偶像的剧打发疼痛的治疗时间。
或许在某个层面上来看,高三的学生和等待治疗的病人一样,都需要找到一个足够完美的人支撑自己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岁澜有些羡慕,她们还可以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里找到能接住自我天真部分的那片土壤,保留住了这份稚气和纯粹。
“喂,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问问我偶像是谁吗?”
岁澜瞧着她佯装生气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煞有其事地点头应和道:“嗯,他是谁?”
“喏,就在那,全市最大的商场放着他的广告投屏!”张若玲手一伸,直直地指向那幅巨大的、让人深感壮观的电子海报上。
画幅上的男人身着高定黑色西服,五官是一种能撕开次元的俊逸,和现实格格不入。他的眉眼有几分冷然,气质出尘,配合广告抬起右手时露出了中指上那颗昂贵的黑钻戒指,衬得整个人精致珍稀如艺术画。
岁澜长久仰着脖子凝望着广告牌上的男人。
这大概是她自重生后,第一次如此直观、震撼、不容逃避地看见他。
十八岁的步云齐,其实脸上还有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他比同龄人要早熟,气质也更稳重沉着。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认识自己,她们还未相识。
无论是相识前还是相识后,步云齐永远是高高在上不可高攀的,他背靠家世从小顺风顺水,受人爱戴,在万众瞩目里长大。
而自己……
待在牢笼的那五年不见天日,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房间里,秽臭不堪,还要时时刻刻忍受身体被掏卵的剧痛、被抽血的虚弱无力。
那些人答应了她,只要她能乖乖服从,每月可以和外界联系两次,只需内容合理。岁澜按照以前和步云齐的约定,不记得曾给他写过多少封隐晦的求救信,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后来还是主人家的小女儿满脸讥讽地站在自己面前,说:“别等了,你还在期待他能救你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
她拿出手机,赫然播放着一则娱记视频。
当时的岁澜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能睁开眼皮抬头看了,可娱记的声音仍旧会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据悉,某知名步姓男艺人与方姓女艺人曾合作过的综艺即将播出,两人相约聚餐,是否意味着关系升温好事将近?……”
一句话四十六个字,如同一把把细密的刀片,插进她的心口,看不见的地方早已鲜血淋漓。
岁澜忽然弯下腰,扒拉着路边树干旁的垃圾桶狂呕起来,似乎要将中午的吃食吐得一干二净。
张若玲吓了一大跳,又被这熏臭的味道恶心得连连好退好几步。
吐完了,岁澜才觉得身体好受了些。
她拿出纸巾擦嘴,才若无其事地说:“走吧,去买绒花。”
那一刻,她心里下了决断。
——凭什么一直跌在尘埃里、咬牙生存的人永远是自己?
——凭什么他永远能站在高处,坐拥顶尖的社会资源,过顺风顺水的人生?
岁澜不甘心,意识到了这点,长久被压抑的恨意都找到了宣泄口。
是,她恨步云齐。
要是……她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从上面狠狠拽下深渊就好了。
*
两人到西街那家古着手艺店时,发现玻璃门是关上的,老板还特意在里面挂了个休店的牌子。
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的路却扑空,张若玲很烦躁地在原地跺脚,将气都撒在岁澜身上:“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这下好了,白来了。”
来的时候她们都没注意时间,现在已近六点半,的确是下班时间了。
岁澜抿唇,正在想接下来的对策,突然一声轻响,有人从里打开了门。
男人换了身深蓝色丝绸衫,袖口随意地轻挽至膝处,黑色长裤垂感自然,且他身高腿长,垂首时面容被光线勾勒出几分朦胧的美感,气质是独一份尊贵。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张若玲看呆了。
倒是岁澜看清他的长相,表情微妙起来。怎么会这么巧,又遇上早上那个奇怪的男人……
步云齐本在里屋听老板激情澎湃地讲述着他和绒花的故事,百般无聊时视线恰好落在了正前方的监控显示屏上,高清的电子屏幕清楚地反射出门外的场面,两个穿校服的女学生面上有什么表情都一览无遗。
见到是那个叫李岁澜的女孩子,步云齐突然来了几分性质。
“来买东西吗?”他挑了挑眉。
“嗯嗯嗯!”张若玲点头时就像摇晃的拨浪鼓,眼睛都亮了起来,“请问老板,我们现在可以进去吗?”
“当然。”步云齐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路,“我不是这家店的老板哦,但欢迎你们进来。”
相比之下,岁澜显得淡定许多,她只是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视线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和其他被选中的店家相比,这家店显得小巧许多,但每一处装修都是花了心思的,古色古香。尤其是……摆在正中间的小木桌上赫然放着一朵做工精美细致的紫色绒花。
张若玲看呆了:“跟我偶像在节目里佩戴的那朵长得好像。”
本来双手插兜正悠闲走在前面的步云齐身形一顿,转过头来:“你偶像是那个姓步的?”
见张若玲点头,他弯了弯唇,说,“还挺有眼光。”
岁澜:“……”好莫名其妙的一人。
她看着那朵紫色绒花。以纤细的黄铜丝为骨,层层叠放的花瓣呈细腻的丝状,是由深至浅的一种紫。
但是一想到步云齐将这么一抹紫戴在头上的样子,就……很好笑。
老板坐在内室,见步云齐出去了几分钟,还带回来两个女学生,不由疑惑:“你这是……?”
“来给您宣传招牌的。”步云齐拉过两把椅子摆正,“一起听您讲发家……讲和绒花的故事。”
提到这,老板明显来了精神气。他年过花甲,守着这家小店无非是想护着多年情怀,割舍不下。
步云齐不知从哪找来一袋瓜子和花生放在她们面前,提醒道:“还没说完呢,您刚讲到是自己的妻子从娘家借钱才保住了这家店铺。”
“啊,没错没错。”老板抚着颌下的胡须,“所以我坚决不让大儿子跟着我学绒花这门手艺,他以后还要买房子娶老婆,一大家口要养,要也是靠这个吃饭……”他连连叹气。
岁澜没作声。在日益崇尚科技、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代,优秀的传统文化看似在步步远离现代人的生活,但是在不久后也会得到上面的重视,重振文化复兴同样成为不可逆的新趋势。
她、他还有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坚持。
“说到这个……”老板从旁边的木柜最上面一层拿出一个A4尺寸的相册,乐呵呵地翻开给他们看,“我家几代祖上做绒花的照片还保存着呢。”
相册从第一页翻开,陈旧褪色的黑白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塑封保存,但还是能从中依稀看出几代人捧着手中小小的绒花视为珍宝的模样。
越到后面,越是能看清绒花的每一步制作。挑选蚕丝、染色备骨再上手制作,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出了名的磨人耐心。
岁澜从老板开始讲第一句话起便认真地竖起耳朵听,生怕错过一句可以学习的话。看完这厚厚一沓相册后,又听见老板兴奋地说:“既然你说你们节目组之后要来,那我要是把这些照片和其他资料整理出来,会不会更好?”
好像瓶塞被骤然拨开似的,岁澜脑子突然灵光一现。
她知道同样是非遗店铺,这家店的优势在哪里了。
——有历史脉络,有家族情怀,这是属于好几代人共同坚守的匠心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