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个烧饼很快卖空,岁澜数完钱,心满意足地收拾完东西跟摊主道别离开。
回到自家店铺时已经近八点半,远远地,她就看见狭小的店面门口支起厚重油的篷布,下面摆放着包装好的烧饼盒子等待路人买走。烧饼店是极具厚重年代感的装修,岁澜仰起脖子看向那块黑底白字的牌匾,神情恍惚。
这家店于她而言,不仅承载着一家人几代的酸甜苦辛和兴衰,更在之后那些年成为她在苦痛中支撑下去的信念支柱。
而她的妈妈正站在店门口的案台前,受过伤的身子系着围裙忙碌地剁菜、擀面、烤饼。
她已经年过半百,丈夫在工地意外早夭,膝下无儿无女,便领养了岁澜,拉扯她到十七岁。靠一门手艺、一家饼子铺,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生存的天空。
岁澜鼻子一酸,压下眼底的酸涩,笑着走过去:“妈妈,我饿了。”
李春华见到她回来了,面上一喜,听到这句话后又嗔怒着拍了下她的肩头:“你这孩子,说了让你路上吃点垫胃,就是不听。”
她用油纸包住一个刚烤好的烧饼塞过来,便继续忙活生意。
岁澜蹲在门口啃着又薄又脆的烧饼吃,满嘴的脂香。正是早餐的时间点,路人来来往往,李春华手上的动作就没停过。她来不及咀嚼,塞得嘴里满满当当,好像要把所有的酸涩都塞进这张烤饼里吃下去,才能发泄被按压多年的痛苦和无力。
她的妈妈忙活了大半辈子,没钱诊治,在医院里住了两天便嚷嚷着要回家,最后是在店铺楼上、那间昏暗破旧的小房间里离开了这个人世间。
岁澜吃完饼,将手擦洗干净,也走到案台前帮妈妈剁菜做馅料。
李春华正将半个身子弯进油锅里,转过头看见她在切梅菜干,连忙说:“你别在这忙活了,作业写完了吗?学业可不能马虎啊。”
岁澜定定地迎上她的眼睛,张了张口:“妈妈,你觉不觉得现在每天的生意还是太少了?”
李春华愣了下:“是挺少的,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
岁澜当即明白了她的心思,心里会意,扯开笑容,说:“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这次的纪录片,就是机会。
她在前世便对这档节目烂熟于心了,和别的不同,导演是新人,想法新颖且大胆。在正式拍摄前,策划组会在全网公布报名公告,再对报名的个体户进行初步筛查、挨家走访寻找出他们满意的内容,可谓是万里挑一才能选出几个重点的拍摄名额,再共同组成这档非遗文化节目。
之后播出声誉得到业内好评,又有流量明星客串加持热度高居不下,里面被选中的店铺更是借此打开了客源。
曾经她只是个整日想着怎么样才能考到高分、走出大山的高三学生,只能生生错过这些机会。
如今,既然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旦看到机会,她就要死死抓住让自己和家人爬上去。
哪怕……会遇到那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正值十八岁的步云齐,是各大代表作在电视台轮流播出、炙手可热的少年明星,光风霁月,高不可攀。
这样一个只会存在幻想里的人,却纡尊降贵地来到这座西南小城市跟随组默默拍摄纪录片,激起了无数人内心的波澜。
其中,也包括岁澜。
前世被半路抛弃的滋味再度涌上来,岁澜咬紧下唇,生生压下这抹痛意。
和家里的生存质量相比,这点小情小爱算得了什么。
只要绕着他走、不去和他相识、不产生任何交集就好了。
岁澜再次下定决心,她绝对不会再去招惹他。
*
衡都机场。
步云齐刚下飞机,便拨通了导演的电话。
“哟,这么快就到了啊。”方导口气轻松,“都给你安排好了,出机场就有一辆白色面包车等着,会直接把你送到云州去,然后你再去车站坐小巴车到终点站,自然有人会接应你。”
步云齐听着头疼,不由得按了按嘴角:“你这选的是什么地方……”
“真正能打动人民群众的文艺作品必须来源于实际生活!你在京市这样的地方给我找出几个不为人知的非遗文化试试。”方导哼声道,“要不是你小姑和我是同学,我才不愿意伺候你这位太子爷呢,连坐不了飞机的苦都没吃过,矫情。”
步云齐嗤笑一声:“行啊,你就该别因为那笔投资才答应梁书韵女士,我也能不用受这罪。”
方导默了默:“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不好意思我先挂了啊。”
“我托给你的任务别忘了啊!”
电话断得干净利落,透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步云齐将手机揣会兜里,刚好走到机场出口。抬头望天,嗯,比京市的天空要干净、要蓝、要好看那么一丢丢。
机场大概是新建的,小而精致,风格有点独特。
……人嘛,总要试着在灰败无聊的生活里找点乐子。
步云齐这次能松口答应独自先来云州体验一段时间的朴素生活,也不单单是为了完成方导交付的走访任务。
他也想先来看看,母亲生前念念不忘的这座小城市有什么魅力。
在母亲的日记本上,清楚地记录着她在嫁人之前曾去这座城市住过的每家旅馆、逛过的每家店铺,其中有一家烧饼店,她生前提过了很多次,步云齐都能记住了。
——李家烧饼。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家店如今还在不在。
*
第二天是周一,岁澜要回学校补课。
现在还是暑假期间,学校尊贵的领导们完全没有给师生放假充能的意识,还美其名曰是帮学生辅导作业、追赶教学进度,看似是将育人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结果转头就以按每节课课时收费,整个假期过完后得有大几千,义务教育阶段省下的钱全给找补回来了。
李春华女士得卖多少个饼子才能赚回这点钱啊。
岁澜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店门前犹豫着离开时回头一望,妈妈正弯着腰用力擦去桌子上的油,背深深佝偻下去,仿佛承载着巨大的重量。
知道她要上学,李女士早在前一晚就洗好了校服、准备好午餐叮嘱她带上,又让她别太有压力,安心学习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好了。
“家里这些事还有你妈妈我在呢,你就不要操心了。”她说。
岁澜知道,她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这样才能回报妈妈。
报名记录片这事必须要争取上,学业也不能撂下。
岁澜从小成绩优异,在全市最好的高中重点班就读,即便高三每月一次举行大考都能以沉着的心态考进年级前十,老师们也对她关怀备至,相信她能考出好的成绩。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后来妈妈查出了病急需用钱,岁澜做不到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学校里应对考试,只能各种请假、挤出时间做兼职赚零星钱维持这个家的生计。
后来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也在高考前便去世了。
岁澜深呼吸一口气,没时间气馁,她边走路边拿出错题集复习文科错题。
她没那个自信,相隔这么多年重返校园还能保持原先的学习水平,还能说几句英语就算不错了,只能从零开始慢慢复习。
就好像,她也在重新开始过自己本该灿烂的人生。
她为了省钱没有选择住校,从家走到学校约有两公里,也不算很长。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她转弯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笔记本没拿稳直直地掉在地上。
偏巧对方拿着摄影机同样身形不稳,左右晃了晃才稳住身形,站稳时右脚不偏不倚刚好踩在她的本子上。
他“呀”了声,抬脚挪开,只见原本光滑洁白的纸面赫然出现一个污秽的脚印。
岁澜:“……”
对方看起来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标准的桃花眼,左边还有颗浅淡的泪痣,眼神邪痞,撞了人后没有半分应该惭愧的自觉,反而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好意思啊。”男人客气说了句,弯下腰主动捡起来,“我赔你一个本子吧。”
将本子递回去时,他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下首页,看见了用清秀字迹写成的名字。
——李岁澜。
步云齐默念着这个名字,果然心底那股不适的异样感越发明显了。
自己本来的长相容易暴露明星的身份,他便换了副样子在街上正大光明地乱逛、拍照,谁知走到这片区域后心口骤然刺痛,他四处观察,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学生身上。
确认过名字和长相,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人,为什么……会给他这般独特的感觉?
“……不用了。”岁澜心底那股敏锐的弦被挑起来,她现在已经本能地对这些莫名其妙凑上来搭讪、不怀好意的人心生警惕,“只是个本子而已。”
她装作平静地将本子捂在胸前,然后绕过他继续往学校走去。
步云齐瞅着她那拨开小腿恨不能飞走的背影,莫名笑了一下。
补习期间的课表相比以往相对宽松,学校取消了早自习。岁澜踩在第一节课开始的前五分钟走进了教室。
高三一班只有二十个人,却拥有着全校最顶尖的师资和教室设备,每个同学比地上耕作的牛还要卷。
……哦,除了关系户。
岁澜刚走进来,视线便落到坐在讲台旁的特殊位置的那个同学上,还是记忆里的西瓜头、戴蓝色方框眼镜、穿着被红墨泼过洗不掉颜色的校服。
她对这个同学印象深刻。
家里托了关系将他送进重点班,跟不上课程,考试分数拖累班级平均分,被老师当众殴打、泼墨水,遭到学生间的孤立和霸凌。
在贫穷、灰暗、看不到未来在哪的小城学校里,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后来他查出抑郁症,办理了休学,家人为此还来学校闹过事。
那段时间岁澜就在家、学校和医院三头跑,曾在挂号时看见他拿了精神科的牌子,拖着身体一步步朝那边走去。
岁澜收回记忆,走过去轻声问:“同学,请问你知道我坐在哪里吗?”
付应梁听到这道声音后明显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颤抖肩膀,看清人后眼神有所放松,这才伸出手指点了下某个方向,嗫嚅着声音说:“靠窗那组的第一排,第一个位置……”
他认识岁澜,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师满意的学生,平时只专注于学习,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嘲笑欺负他。
“谢谢。”岁澜大概有了印象,准备走过去时又轻声说,“如果你有不懂的题,就来问我吧。”
……虽然现在的她也不一定会做这些题目了。
但她希望,他能够听明白这句话的暗示,知道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
那种被所有人抛弃、摁在黑暗里喘不过气、只能任人宰割却无计可施的痛苦,她也经历过。
而且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