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暴雨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虽未完全停歇,但已从之前的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的阴雨。天空依旧是压抑的灰白色,雨水冰冷地浸润着不咸城的每一个角落,将前几日泥石流带来的混乱与污浊慢慢沉淀,却也使得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和寒意更加蚀骨。
临时别苑内,陈韬手持一封刚刚由快马送抵的信件,信纸是上好的宣州纸,右下角印着一个鲜明的、代表赵家的徽记。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眉头先是舒展,随即又微微蹙起。
赵氏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是兄长来信了?都城那边一切可还顺利?”
陈韬将信纸递给她,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添了几分凝重:“大舅信上说,纥升骨城已定,负隅顽抗的白山国王室成员……已尽数伏诛。”
赵氏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仿佛与有荣焉:“太好了!兄长真是用兵如神!这下总算彻底铲除后患了!”
然而,她的笑容在读到后面几句时僵住了。
“不过……”陈韬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向信纸末尾,“信上说,清理宫廷名录时发现,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公主和一个年幼的庶王子,在城破当日不知所踪,极有可能混在难民中逃了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依旧雨丝纷飞的天空和那堵高墙,语气变得严肃:“大舅命我们在此协助后续赶到的官兵,彻底封锁这一带边界,严格控制人员流动。同时,在全城粘贴告示,详述那对王子公主的年龄、样貌特征,悬赏搜捕!务必……要找到他们,生死不论。”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陈景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花厅,听到了父亲的话。他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其年龄不符的冷厉,嘴角却微微勾起。
“父亲,此事易尔。”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两条漏网之鱼,藏在老鼠洞里。既然舅舅有了明确指令,我们照着办便是。正好,也看看这城里,还藏着多少‘不安分’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再次飘向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而在墙的另一边,难民窝中,冯恒也注意到了城中骤然紧张的气氛。一队队披着蓑衣、手持兵刃的官兵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告示,正被用力地拍打在潮湿的墙壁上,引来一些尚且有力气、识得几个字的人围观。
雨丝依旧冰冷,但一种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已然悄然弥漫开来。搜捕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冯恒裹紧了身上勉强能挡雨的破旧外衫,低着头,混在零星的行人中,想去城西那家尚未关门的粗粮铺子,用最后几个铜板换些能果腹的干饼。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寒意渗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头骤然升起的警兆。
街面上气氛不对。
一队队披着蓑衣、手持明晃晃兵刃的官兵明显增多了,他们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尤其是带着孩童的流民。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贴在潮湿墙壁上、墨迹被雨水晕开些许的告示。虽看不真切具体画像,但“白山国”、“王子”、“公主”、“悬赏”几个刺眼的字眼,已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们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冯恒立刻压下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去看那告示第二眼。他迅速转身,放弃购买食物的打算,沿着来时的窄巷快步往回赶,心沉到了谷底。必须立刻带孩子们离开这里!
然而,当他接近那处难民窝时,远远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呵斥声、哭喊声与物品被翻动的杂乱声响。
糟了!官兵已经来了!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呼吸,借着墙角与杂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只见难民窝那破旧的大门洞开,几名官兵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人群,挨个检查,尤其是年纪与王子公主相仿的孩童。
就在这混乱之际,他的目光焦急地搜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屋里的少女和男孩。
此时的少女,脸上不知从哪里抹来了更多的煤灰与泥污,几乎看不出原本清丽的容貌。她头发散乱,紧紧搂着弟弟,将自己和弟弟缩在一个看似病重垂危的老妇人身旁。那老妇人正不住地咳嗽,气息微弱。
一名官兵提着刀,粗鲁地走到他们面前,厉声问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多大年纪了?”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双因为刻意揉搓而显得红肿、满是“惊恐”泪水的眼睛,她瑟缩着,用带着浓重口音、模仿当地流民的腔调,哆哆嗦嗦地哭道:“官……官爷……俺弟弟病了,烧了好几天了……咳咳……”
她说着,自己也模仿着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俺们是从南边逃荒来的,爹娘都没了……就剩俺和弟弟了……求官爷行行好,别吓着俺弟弟……”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用力掐了一下男孩的手臂。男孩先是一愣,随即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恐惧,“哇”的一声真正地哭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身体因为“高热”而微微发抖(这颤抖半是真怕,半是少女暗中摇晃所致)。
那官兵皱着眉头,嫌恶地看着他们脏污的病容,又瞥了一眼旁边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妇人,似乎生怕被传染上什么病气。他用刀鞘粗鲁地拨弄了一下柳玉漱散乱的头发,见她除了害怕和“病态”并无其他异常,又见男孩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确实像个病弱孩童,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一边去!晦气!”
说完,便转向下一处继续搜查。
躲在暗处的冯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搜捕的官兵并未离去,仍在不断盘问、驱赶。冯恒知道,此地绝不可久留。他必须等待时机,在官兵松懈或换防的间隙,立刻带他们离开这个即将成为囚笼的是非之地。冰冷的雨丝落在他刚毅的脸上,与那份决绝的眼神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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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窝隔壁的别苑书房虽也是临时布置,但依旧陈设雅致,架上摆着些充门面的典籍,隔绝了窗外的凄风苦雨。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松木清香。
书房里,雨声敲窗,衬得室内愈发安静。陈景安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闲适地靠在上首的圈椅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扶手。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论语》,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依稀可见的、官兵搜查难民窝的混乱景象。
书案后,一个清俊书童正垂首敛目,小心翼翼地磨着墨。他身形单薄,穿着陈府下等书童的青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窗外搜捕的动静隐约可闻,让他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狗儿。”
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让书童脊背瞬间绷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何解啊?”
书童的喉结微动。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此刻窗外正在发生的现实。他斟酌着用词,声音低沉而恭顺:“回少爷,此言是说不应忧虑财富不多,而应忧虑财富不均;不应忧虑人民太少,而应忧虑境内不安。”
“哦?”陈景安挑眉,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李慕良低垂的脸上,那眼神带着洞察一切的讥诮,“那你觉得,如今这不咸城外,流民失所,是‘寡’的问题,还是‘不均’的问题?这城内搜查,是求‘安’,还是……制造新的‘不安’呢?”
问题如同锋利的刀片,将圣贤书的理论与血淋淋的现实剥离开来,更是将书童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他若按书直说,便是影射现实不公;若曲意逢迎,又违背了书中本义和他内心微弱的良知。
书童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他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开口:“少爷……书中道理,是治国平天下的大义。奴才……奴才愚钝,只知伺候好少爷是本分,不敢妄议时局。”
陈景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寒。他站起身,缓步走到书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读这些书,是不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奴才’的本分,像外面那些……嗯,或许像那些不甘心认命的‘贵人’一样?” 他意有所指,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书童的内心,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对自由、对身份的渴望。
书童猛地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奴才不敢!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赐的,从未敢有非分之想!读书……读书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伺候少爷,为少爷解忧!”
看着他伏地颤抖的身影,陈景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满意,有掌控一切的快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这种彻底驯服的淡淡失望。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李慕良的手臂,力道不重,却充满了侮辱性。
“起来吧。记住你的话。”陈景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你的命,你的身份,甚至你脑子里装的这些学问,都是陈家的,是我的。我能让你读,也能随时把它拿走,明白吗?”
“奴才……明白。”书童恭敬地说道。
“出去看看,外面的热闹进行得如何了。”陈景安重新坐回椅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聊的消遣,“回来,详细说给我听。”
“是。”书童艰难地站起身,不敢拍打膝盖上的灰尘,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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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苑外,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小姐陈清箬耐不住在屋内的憋闷,由贴身丫鬟陪着,在别苑门口相对干净的石板地上玩耍她那只雪白的狮子狗。小犬活泼,追着一只彩线团跑来跑去,发出清脆的铃铛声,与不远处难民窝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陈清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在墙角见过的、衣衫破烂的小男孩。他正蹲在靠近别苑墙根、一个泥水稍浅的洼地旁,小手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正低头好奇地看着。
那东西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光泽。
陈清箬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她家马车上的蜜瓜!是父亲特意带来,准备到了屹升骨城送给舅舅的稀罕果子,她昨晚还馋着想吃,被母亲以“路途遥远,要留着送人”为由拒绝了。
怎么会在那个小男孩手里?
一种被冒犯的、混合着惊讶和委屈的情绪瞬间攫住了这位小小姐。她立刻丢下线团,提着精致的裙摆,带着丫鬟快步走了过去,小狮子狗也汪汪叫着跟在她脚边。
“喂!”陈清箬站定在柳玉明面前,小小的眉头蹙起,伸出白嫩的手指,直指他手里的蜜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我家的蜜瓜!你怎么拿我家的东西?”
正用身体为弟弟遮挡风寒的少女闻声立刻转身,将弟弟护在身后。她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衣着华贵的小姑娘,以及她身后那个眼神带着鄙夷的丫鬟,心猛地一沉。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住了,下意识地把蜜瓜往身后藏,小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辩解:“我……我没有拿!是它自己掉在这里的……我捡到的!”
“捡到的?”陈清箬歪着头,小脸上满是不信,她回想起哥哥昨日关于“蚂蚁”的论调,一种属于她这个阶层和年龄的、理所当然的逻辑形成了。她学着大人的口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说道:“掉在地上的就是我家的呀!我家的东西,就算不要了,那也是我家的!你不问过主人就自己拿,就是不对!就是偷!”
“偷”这个字眼,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少女努力维持的平静。她可以忍受贫寒,忍受屈辱,但绝不能容忍弟弟被污蔑为“贼”。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解释:“这位小姐,我弟弟年纪小,但他从不说谎。这瓜确是他在此处捡到,并非偷拿。我们虽贫寒,也知廉耻。”
然而,陈清箬根本听不进这番解释。在她单纯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她家的东西出现在对方手里,对方就是错的。她甚至觉得有些委屈,明明是对方不对,怎么还敢反驳?
“你骗人!”陈清箬的小嘴撅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回头对丫鬟说,“快去叫哥哥来!他们偷东西,还狡辩!”
那丫鬟本就瞧不起这些难民,立刻尖声附和:“就是!小姐别生气,少爷定会给小姐做主!”
恰在此时,别苑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景安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施施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书童。他本是想出来看看官兵搜捕的“进展”,却没料到先在自家门口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清箬,怎么回事?谁惹你不高兴了?”陈景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目光却已如冰冷的探针,扫过紧抿着唇的少女和吓得往后缩的男孩,最后落在男孩手中那个显眼的蜜瓜上。
陈清箬见到哥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地指着少女和男孩:“哥哥!他们拿了我们家的蜜瓜!我说他们,他们还狡辩说是捡的!”
陈景安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轻蔑的弧度。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女。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如同浸了冰水,“我当是谁,原来又是你们。”他的视线刻意在少女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衣襟上停留一瞬,仿佛在欣赏某种顽强的、却又无比可笑的挣扎。
“怎么,上次赏你的银子,嫌铜臭,配不上你的‘风骨’?”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刺,“转头就让弟弟来拿这‘干净’的瓜了?果然是……‘骨气’非凡啊。”
他的目光转向紧紧攥着瓜、小脸煞白的男孩,语气更加刻薄:“小子,这瓜金贵,你那双脏手,也配碰?还不快滚过来,把东西还给小爷!”
少女将弟弟死死护在身后,胸脯因愤怒而微微起伏。她仰头直视陈景安,说道:“这位少爷,请你放尊重些,瓜是捡的,并非偷的,我们人穷,志不短。”
“志不短?”陈景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充满了恶意,“靠着别人施舍、捡别人‘丢弃’的东西果腹,这就是你所谓的‘志’?你们这种人,也配谈‘志气’?”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垂首不语的书童。这话,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
站在陈景安身后的书童,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仿佛脚下的石板有着无尽的吸引力。
非常感谢大家继续看到了第二章!很快童年的剧情就会完结了。没错,男主就是这个书童,他叫李慕良。小说前面剧情里我们的男主小良会有点,嗯,小惨。如果大家同情小良可以收藏、评论,给小良一点鼓励,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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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风雨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