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特和妮妮安娜就这样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朋友。隔天塞莱斯特想要去妮妮安娜家玩,母亲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亲爱的,你是在做白日梦吗?她想起梳着两条辫子的妮妮安娜,分明是母亲没有认清自己的幻想。谁知道妮妮安娜竟自己找了过来,自家的大门好像本来就该为她敞开一样,她十分合理地出现在塞莱斯特家门口,朝着里面大声喊:“塞莱斯特在吗,塞莱斯特·劳伦特。”
又被别人看到她们两个呆在一起了,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两个人都遵守着从未向彼此说过的承诺,从那之后再没见过塞莱斯特或是妮妮安娜和别的小孩在一起玩耍。想到这里塞莱斯特悲伤得有些想笑,笑容被卡在了脸上,想起一双手工定制的皮鞋,量脚,制楦,裁皮,缝合,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可穿进去才知道鞋垫和鞋跟之间被缝进去了一粒小石子,脚后跟的位置,疼也只能受着,磕又磕不出来。这段回忆已被她独家拥有,就算是妮妮安娜也不能嘲笑这段回忆的幼稚,塞莱斯特亲手把它放在了祭坛上,祭拜什么呢?唯一的神叫做妮妮安娜。
两个人之间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妮妮安娜送给塞莱斯特的第一份礼物是几颗橡果,塞莱斯特眨巴着眼从她手中接过:“是在橡树底下捡到的吗?”“不是,是从松鼠的洞里挖出来的。”妮妮安娜仰起头,告诉她被松鼠忘在洞里的橡果是一定会长成橡树的。可是这些是你从松鼠那偷来的橡果啊,这样扫兴的话她说不出,笑着收下这几颗橡果。多好啊,一想到橡果就会想到十二橡树,十二橡树,说出来有一种永恒的感觉,好像就算人死了,天塌了,十二橡树依旧扎根,生长,存在和见证,郁郁葱葱地长满她的人生。可就算发了芽长成树了又有什么用,任何人都等不到死后的第一个春天。
隔天塞莱斯特送给妮妮安娜一个小小的玻璃瓶作为回礼,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吧,埋在土里,以后就可以挖出来看。塞莱斯特说这个装着两张纸的玻璃瓶叫做时光胶囊。好奇怪的说法,好像埋下去就是为了挖出来。妮妮安娜没有挖苦她,饶有兴致地从她手中接过一小张牛皮纸,你不可以看我的,说着便闪到一棵树后面去。反倒是留在原地的塞莱斯特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某个读到一半的章节翻过去却是一页白纸。哪怕随便写点什么呢,依旧想不出任何。这种场景好像延续了塞莱斯特的一生。
树后面的妮妮安娜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心下一惊,连忙将手中空白的纸张对折起来,折纸书上有这样写过,折千纸鹤的第一步是要把纸对折,折出一个十字方框。后来即便不折千纸鹤塞莱斯特也习惯把一页空白纸张严丝合缝地对折起来,十字方框中心的一个小点被折得凹陷下去,像是承载着什么。你写完了吗,塞莱斯特把手中的纸背到身后,那我们把它装到瓶子里面吧。
妮妮安娜把手里卷好的纸条塞到长口玻璃瓶里面,长方形的纸片被堵在瓶口,塞莱斯特红着脸把它强塞进瓶子里,生怕妮妮安娜透过纸面看到里面的空白。纸片上留下了一个手指的印记,控诉着什么一样。
我们找地方把它埋起来吧。塞莱斯特说。妮妮安娜点点头,我知道一个地方。
妮妮安娜带着她把玻璃瓶埋到了某处的一个松鼠洞里。“昨天的橡果是你在这里捡的吗?”“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这个地方,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爸爸,他从来不许我跑这么远。”塞莱斯特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要在一个怎样的时间偷走玻璃瓶里的纸片。
这天下午在下雨,塞莱斯特借口告诉母亲自己今天必须要还回去一本书,随便从书墙上抽下一本书撑着伞匆匆走进雨里。雨好像越下越大,潮湿的感觉让她感到不适,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松鼠洞,洞里已经被灌进去不少的水,像是一锅浑浊的浓汤,上面还冒着泡泡。塞莱斯特来不及去想那只可怜的松鼠,把手伸进去挖那个玻璃瓶。被雨水浸透了的泥土挖起来比想象中还要轻松一些,很快她就摸到泥土下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手紧紧抓住将它整个掏了出来。雨还在下。玻璃瓶上残留的泥土被雨水冲干净,好在玻璃瓶的塞子塞得足够紧,里面没有进去太多的雨水。塞莱斯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用牙直接把塞子拔下来,使劲拍打着瓶底,长方形的纸片被卡在瓶颈,反倒是妮妮安娜被卷成圆筒的纸片先掉了出来,担心它被雨水弄湿,塞莱斯特索性把它衔在嘴里。她将玻璃瓶举过头顶,掐着纸片的一个小角把她拽了出来。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却发现自己原先写好的纸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恐惧在塞莱斯特心中猛地炸开,她翻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裙摆上沾满了泥污,依旧找不到那张纸片。雨越下越大,情急之下她抓起那本从家里带来的书,一页页翻着,想要找到一句合适的话,眼睛却只能锁定纸面上一个又一个字母“?”,第一行的“?”和第十五行的“?”,第三十页的“?”和第一百页的“?”,第二章的“?”后第十章的“?”,塞莱斯特感觉自己几乎无法读懂文字。最后她的眼睛绝望地落在某处,她没有力气再去分辨那句话说了什么,浑身泛着难以言说的酸痛,她把那一页从书上撕下来,对齐从中间撕开又对折,把它从瓶口按了进去。接下来只要把妮妮安娜的纸条放进去把塞子塞好就结束了。她这样想着,手上却不自觉打开了那张纸条。纸条上只写着一句:“塞莱斯特总是想得很多,我希望她永远快乐”。不断落下的雨滴连在一起,变成一堵水墙将塞莱斯特围在中间。有一种说法,说人是水里的鱼类进化来的,现在这种感觉是不是已经退化了腮在痛呢?塞莱斯特害怕雨水弄湿妮妮安娜的愿望,却没发现早就被雨水弄脏了的自己。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到瓶子里,手伸进泥水里摸索了好久,确定瓶子已经被好好地埋了起来,随后她捡起脚边的书,撑着伞带着一身泥泞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湖泊,塞莱斯特看着灰蒙蒙的水面,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从水里爬到岸上来,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手里的书被她丢出去砸进湖水里。水面掀起好大的水花,塞莱斯特不去看,只把那当做雨水掉进了湖里。
回到家后迎接她的是母亲的惊呼,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脏,塞莱斯特摇摇头,昏沉沉的,里面也在下雨的样子,她只说自己在路上摔倒了。母亲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模糊,一双手粗鲁地褪去她身上的衣物,接着她被整个塞进了木桶里,洗干净了再出来。母亲只留下这一句话便离开了,塞莱斯特感觉自己坐在一锅沸腾的汤中间,就好像,就好像,那个被水淹了的松鼠洞。她吓了一跳,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搓洗着,很疼。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她整个人肿胀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摇摇晃晃地朝自己的床走去,躺在床上时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母亲,母亲在哪里。她隐约在床角看到一个身影,看到那个身影的第一眼感到的是恐惧,随即便放下心来,还好,母亲就站在那里。她再没法睁开眼睛,放心地睡了下去。
回去之后塞莱斯特一连发了好几天的烧,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在清醒的间隙,她能感觉到妮妮安娜似乎又站在了自己家门口,而这次她再没有办法穿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洋装下楼去迎她。透过自己躺在床上的身体,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妮妮安娜,母亲站在她面前,很遗憾妮妮安娜·伊佩娜·德·拉罗什小姐,塞莱斯特发了高烧,今天不能和您一同出去玩了。不可以,您现在上去的会她会把高热传给您,您请回吧。语气里充斥着埋怨的意味,塞莱斯特知道母亲的语气之所以这样差,不过是把本该撒到自己身上的火撒到妮妮安娜身上。妮妮安娜似乎朝楼上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朝母亲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塞莱斯特把这当做了一种审判,她的心脏和一张空白的纸片同时被放到天平上,心脏的那端沉了下去,塞莱斯特被自己吞噬了。在高热和昏睡中塞莱斯特得知了审判的结果,母亲以后更加不会允许她看书,更加不会允许她同妮妮安娜一起玩耍。身上不断燃起的火焰是额外施加于她的惩罚。审判结束,塞莱斯特醒了过来。
妮妮安娜十二岁生日后她们再没见过面。塞莱斯特想要像小时候那样走到母亲跟前,小声嗫嚅道:“不知道妮妮安娜过得怎么样……”母亲一把将她推开:“你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旁敲侧击我。”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些不可置疑的意味,塞莱斯特不说话了,要是妮妮安娜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定会笑她是皮耶罗,瓦托画的皮耶罗。塞莱斯特能感受到在那一夜中间所有人的态度都改变了,改变得太多了,以至于塞莱斯特分不清楚改变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又或者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巨变。小说里也常这样写,英雄是怎样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世界,塞莱斯特很少看这样的小说,又总是痛恨自己总能脱口而出这样的情节,好像连俗都懒得遮掩一样。现在让改变发生了的是妮妮安娜,她不知道怎样办,好想对自己说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一本小说,被她放在书架中间,最不起眼的一本小说。塞莱斯特忘记了,从图画册到故事书,从故事书到小说集和诗集,她不是为了让它们变得不起眼才把它们一本本抱回来的。四岁时母亲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女儿已经可以流利地读出来一整篇故事,六岁时别人还在对着故事书学拼写,她就已经在看小说,等到别人开始看小说,她就已经可以为一首诗洋洋洒洒写下一整页的鉴赏文字。妮妮安娜也是一样的,她想告诉所有人她有一个多么要好的朋友,**岁的她们认识彼此不过一两年,等到十八十九岁时她就可以告诉别人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她们彼此互不认识的那段岁月会随着时间一点点缩短,最后消失在彼此的记忆里。塞莱斯特每每这样想便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塞莱斯特走得太快了,妮妮安娜被丢在了身后。在那些平平无奇,无聊得能吐出棉絮的日子里,塞莱斯特总是不自觉做着数学题。某天她觉得会不会其实自己才是更加年长的那一个,有可能她出生在上一年的末尾,而妮妮安娜出生在下一年的开始。会不会,会不会其实她们并不是相差九个月,而是三个月?塞莱斯特很想知道答案,又下意识抗拒这个问题。她能去问谁呢?妮妮安娜是不可能了,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他们也搬出了原来的家。没有答案的问题都不能算作问题。
塞莱斯特一个人走在街上,这次她没有走进书店,妮妮安娜十二岁生日之后她嗅到了母亲眼神的变化,那意思不许她以后再像先前那样看书了,不管是小说家还是诗人哲学家什么的,总是和画画的一样,疯疯癫癫的。高高书墙上的每一本书都变成了砖块,书墙真的变成了墙,亘在她和母亲中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议论她,“就是她吧,以前经常和她在一起玩。”“一定就是了,你看那样子,说不准已经有些疯了。”“可怜呐!被送到那种地方去,恐怕是出不来了。”“都疯成那副样子还想着出来?”塞莱斯特紧紧抓住那人的衣领:“你刚刚在说什么?妮妮安娜,妮妮安娜被送到哪里去了?”“你想干什么……就,就是西边的疯人院啊。”
塞莱斯特松开那人的衣领,好吧,妮妮安娜,其实世界根本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们。世界不变的原因是因为它不需要变就可以规定和约束所有人,我们改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否定了世界而忘记了别人。我可怜,美好,顽强的妮妮安娜。
前两天没有更新,单纯是忘了(?)还没有完全适应作者的身份[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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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6.十二橡树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