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拉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婚礼如期举行。想不起来婚礼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季节举行,乱七八糟的温度,乱七八糟的天空,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情,那阵子妮妮安娜的世界变成了一锅什么都有的浓汤。这件事里穿插着那件事,这件事还没有完成,但那件事比较紧急,每天这样的声音都会在门外响起。妮妮安娜懒得去管了,再说别人也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她依旧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看报纸,学习读写。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每天坐在书桌前花大量的时间在写日记上,以至于婚礼前一天,她在日记本上写道:“明天是妈妈和爸爸的婚礼,我有点不想去,还是想呆在屋子里看看报纸。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和妈妈一起种在花盆里的花,有没有人按时给它浇水呢?别的小孩子也会去参加爸爸妈妈的婚礼吗?”没人知道那个时候的妮妮安娜知不知道结婚的意思,她的意思也无关紧要,可如果不是她的意思,他们两个怎样会结婚呢?
婚礼在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新修建的露天花园里举办,里面的一切都是新的,似有似无对应着“新婚”的意思。用整块石头砌成的花池里种满了不同品种的花,整座花园像是一座圆形的迷宫一样一圈一圈。最中间是一座圆顶的景观亭,整座花园只有一个入口,要想进到这座亭子里来就一定要沿着石板路绕着圆形花园走上一圈又一圈。走在去景观亭的路上,妮妮安娜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条蛇的脊背上,脚下一块块的石板就是蛇身上干燥冰冷的鳞片,她在报纸上读到的,蛇这种恒温动物只能靠晒太阳来把自己的身体暖热。可惜这天的天气并不好,天空中的云粘稠极了,将太阳整个糊住,沉闷的天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最靠近景观台的一圈花池里种着雏菊和紫罗兰,再往外的一圈则是薰衣草和风信子,依次向外,是银莲花和郁金香,百合和鸢尾花。花朵的外层是灌木,灌木的外侧是攀援着铁线莲的几根石柱。从里到外从矮到高,让这些花开在同一个时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就是要别人认为这样一件事他可以做到。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站在景观亭里,从他的角度朝四面八方看,那些高高低低的花朵就像舞台下的观众,有钱花的坐在了前排,没有钱花的就会被挤到后面,表面上台下的人都是来看这场婚礼的表演,而在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眼里,真正的观众只有他自己。这座花园就是他幽默的恶趣味。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陆陆续续地沿着石板路进来了,身份高贵的自然要走在前面,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没有钱花的那个,却还是忍不住去看前面那个人的背影,默默加快或放慢自己的脚步。花园里自发地形成了某种阶级,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独自一人处在这阶级的中央,这阶级是因他而形成的。
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皱起眉头,唯独一个人打乱了他这泾渭分明的阶级队伍,妮妮安娜小小的身影是不是出现在队伍当中,只有她是逆着队伍的方向往外走的。她的眼睛好像只能盛下眼前迎来的那一个人:迎面走来的人向左,她便往右,迎面走来的人向右,她便往左,像一条小蛇游走在队伍脚步的缝隙当中。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过来。
妮妮安娜一个人在花园外面,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蚂蚁”这个词应该怎样拼写呢。她在这里第一次遇到的塞莱斯特。第一次见到塞莱斯特时她头发还是扎得紧紧的,妮妮安娜光是看着就要替她难受起来。塞莱斯特身边年长的女性告诉她要乖乖留在这里,自己要去前面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讲几句话,塞莱斯特点了点头。每时每刻都有人不断走进花园里,塞莱斯特有些害怕这样没有尾巴的队伍,慌张地朝四周看,妮妮安娜一个人蹲在入口旁的角落里。
塞莱斯特凑过去,妮妮安娜好像有注意到她,手中的树枝时不时停在蚂蚁的队伍中间。塞莱斯特不说话,只是看着妮妮安娜手上的动作,妮妮安娜给她的感觉像是道路上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说不准哪个时候就会有车辆翻到在上面,花园里的石板路修得实在太窄了。在她身边蹲了很久,妮妮安娜都没有要做别的事的意思,塞莱斯特有些难受,头发被梳得太紧了,蹲在地上太长时间,好像所有的血都涌进了大脑里,被头发紧紧箍住,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爆炸。
塞莱斯特随手从捡起旁边的一根树枝,这动作吓了妮妮安娜一跳,视线落在她身上。塞莱斯特原本是想撑着起来,被她这样一看反倒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她努力想要去在妮妮安娜眨眼的间隙瞟过去看一看这个奇怪的女孩,可谁知道她就这样一直盯住她,久到塞莱斯特自己的眼睛都开始疼了起来。她想起手里还握着一根树枝,假装着若无其事在地上拼写出“蚂蚁”的词汇。妮妮安娜明显对她写出来的词汇感兴趣,便不再看她,转头将她写的词汇抄在下面。塞莱斯特看着地上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字体,不由地笑了出来,紧接着又在妮妮安娜的字下面又重复地写上“蚂蚁”。塞莱斯特的字就像报纸上的那样工整,这是妮妮安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些人好像生来就能写出像报纸上那样整齐好看的字体,而有些人就算对着报纸抄上一遍又一遍,写出来的字依旧是一副十分难看的样子。这种不同让她有些恼怒,拿起树枝在塞莱斯特的那行字写又写上了一遍,这一遍写得格外地用力,树枝划过在土地上留下长条状弯曲着的土堆,越是刻意去模仿写出来的就越歪歪扭扭,手里的树枝像不停自己使唤一样。塞莱斯特见她这样什么都没说,继续写在她的那行字下。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一回地在地上重复写着“蚂蚁”这个词汇。反复几次之后妮妮安娜就算不看上一行也可以很快地把这个词汇拼出来。熟练之后这种重复性的工作就显得有些无聊,她在另一块空白的地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你叫什么名字?”塞莱斯特偏过头去看写在地上的文字,妮妮安娜好像用不好大小写,读起来也有些困难,塞莱斯特看了好久才在那句话的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塞莱斯特·劳伦特(Céleste Laurent)”。
塞莱斯特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错觉,妮妮安娜好像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好久,她丢开手中的树枝,右手在左手手心里写着什么,她直觉妮妮安娜是在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眼睛不自觉跟着她右手的食指走。妮妮安娜写的很慢,时不时还要抬头往地上看一眼,才能继续去写下面的字母,她很轻松地就跟上了妮妮安娜书写的速度。她在手心里写了很多遍,多到塞莱斯特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趁妮妮安娜不注意在那行字底下写:“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妮妮安娜写完去看她刚才的那句话,拿起树枝刚想去写点什么却又停下了,手里的树枝在空中尴尬地转了弯。妮妮安娜开始数她们一共在地上写了多少遍“蚂蚁”这个词汇,蚂蚁队伍依旧在前行,塞莱斯特朝花园里看了一眼,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已经占满了整座花园。
“一共三十二遍。”妮妮安娜突然说,塞莱斯特重新看向地面,妮妮安娜已经开始数起了蚂蚁的数量,塞莱斯特可以听到她数数的声音,数到第三十二只蚂蚁时妮妮安娜没有犹豫,手里的树枝戳下去。树枝插在那里,塞莱斯特不知道后面的第三十三只蚂蚁有没有发现前面同伴的死亡,第三十三,三十四和三十五只蚂蚁在树枝周围转了几圈后,第三十三只蚂蚁率先绕过树枝离开了,在第三十二只蚂蚁这里断掉的队伍又以第三十三只蚂蚁为首接了上来。后面长长的队伍往外挪了一点,直接无视了这小小的插曲。
塞莱斯特抬头去看妮妮安娜,妮妮安娜半张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婚礼就要开始了!”声音是从景观台那里传来的,妮妮安娜未说出口的话被生生咽了下去。塞莱斯特来不及去看妮妮安娜脸上的表情,连忙钻进花园的入口去寻找母亲的身影,一路上撞到了不少的人,她低着头重复说着抱歉。很快就来到了母亲身边,站稳了身子朝前面看去,最先看到的是百合和鸢尾花,塞莱斯特的个子矮,要用力踮起脚才能看到站在圆形队列中心的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和阿丽拉夫人,牧师站在他们两人之间。塞莱斯特踮脚踮得有些累了,索性盯着面前的花朵发呆。忍不住伸手想要去碰自己的头发,半空中的手被母亲一把拍开。“专心一点。”不知道从母亲的高度可以看到什么,自己反正只能看到模糊的几个人影,塞莱斯特的手紧紧贴在身体两侧,不自觉开始去想阿丽拉夫人。阿丽拉夫人的头发像一团红色的海藻,那样艳丽的红色一定会把身上的婚纱衬得格外得好看。她身上的婚纱一定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层,每一层都点缀着鲜花和蕾丝。塞莱斯特觉得这座圆形花园就像一个下沉的螺旋圈圈,螺旋的中心就是阿丽拉夫人婚纱的裙摆,今天所有的鲜花和祝福,祈祷和欢乐都会沉在那上面。
这是塞莱斯特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她长久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去听牧师欢迎在场所有宾客的到来,“强调婚姻是上帝所设立的圣约”,为谁设下的圣约呢,塞莱斯特想。接着便是宣读经文,询问新郎新娘是否愿意在此结为夫妻。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乌黑油亮的礼服有一种光明磊落之感,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只怀表,塞莱斯特低着头,却好像能感受到那表盘反射过来的光线一样。这样的誓言听在她耳朵里有些羞耻的意味,开始在脑海中排练自己的婚礼,有一天牧师也会站在自己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同这个男人结为夫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彼此忠诚和爱护。忍不住去想就算不愿意又能怎样呢,每位站在花园里的宾客,每朵栽在花园里的鲜花,都带着一些囚禁的意味,塞莱斯特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场婚礼上被丢掉了。
“我爱你,今天,明天,永远。”
塞莱斯特的思绪被这两句重叠的话语打断,两句话重叠在一起就没办法分辨出究竟是谁的尾调在上翘,究竟是谁漏掉了一个字又重新赶上。究竟是谁满心期待而谁又是心怀鬼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比清晰地将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到底没谁能分辨出来。
这句话之后音乐响起,山崩地裂般的掌声,泥石流一样的祝福语,碾过每一朵花的花瓣,冲向小小的景观台。妮妮安娜一个人站在外面,什么都没有看到,只一个人听着这天灾一样的欢呼声,花园外似乎下起了雨,每一滴雨水上都映着阿丽拉穿着白色婚纱的身影,雨滴的形状让阿丽拉的影子有些扭曲,数不清多少个穿着婚纱的阿丽拉,数不清多少个宾客多少个祝福。千千万万句祝福语夹在千千万万滴雨水跌落在她面前,千千万万个阿丽拉幻灭在妮妮安娜一个人面前。
婚礼结束后大家要在花园里举办宴会,塞莱斯特和母亲一起去拿送给新人的礼物,在花园入口处再一次看到了妮妮安娜。妮妮安娜身上湿漉漉的,塞莱斯特有些奇怪,刚才并没有下雨啊。塞莱斯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妮妮安娜呆呆地看了她很久,她接过塞莱斯特的手,隔着手帕在她的手心上写着什么。明明隔着手帕,塞莱斯特却还是感觉妮妮安娜手指划过的地方像有火在燃烧,自己的名字就像咒语一样被妮妮安娜烙在手心里。写完妮妮安娜松开了她的手,那双红色的眼睛又直直盯住了塞莱斯特,不知道过了多久,妮妮安娜开口说出了那句未来得及说出的话。
我叫妮妮安娜,你可以教给我怎样拼写我的名字吗。
出门前母亲向塞莱斯特重复了许多遍:“一定要记住,婚礼上新郎的名字叫做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母亲在她耳边重复了太多遍,这种感觉很奇怪,像在知道“新郎”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前率先一步记住了新郎的名字。后来塞莱斯特明白,这是因为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这个名字和那首童谣的地位是等同,不管是不是这样,他本人和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什么?”塞莱斯特有些困惑地眨眼,有些理解不了这个奇怪的请求。妮妮安娜别扭地扯了扯自己的裙子,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叫做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你可以教我怎样写我的名字吗?”“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你是拉罗什先生的女儿吗?”妮妮安娜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流淌在血液里的某些东西歘一下被点燃了,她张嘴说话的样子像是喷火:“我的父亲是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我的母亲是阿丽拉夫人,我平日里最喜欢画画,我没有朋友……”她急着甩出那些被贴在身上一个又一个标签,像是路过蔬菜摊时摊主在叫卖:蔬菜,蔬菜,新鲜现摘的蔬菜,没有使用过任何农药。好在塞莱斯特并不知道妮妮安娜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相同的姓氏意味着什么,也从未听过外面关于“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女人”的传闻。塞莱斯特十分自然地把妮妮安娜当成了一个在十分普通的一天里遇到的一个十分普通的朋友。即便她心中时刻埋藏着一种故事欲,这种故事欲驱使着她把和妮妮安娜的相遇当做了某种上天的启示,在东方的作品里是怎样说的,缘。塞莱斯特把这当成了自己给自己埋下的伏笔,妮妮安娜离开后她再想起来这件事,这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庸俗的作者。生命里堆满了太多琐碎,她无暇顾及,这种说法太恶俗了。
塞莱斯特被妮妮安娜的话逗得笑出了声:“怎么会有人说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那你有朋友吗?”“没有。”塞莱斯特的眼睛瞥向另一边,将话题拽回到妮妮安娜的名字上:“我来教你拼写吧。”妮妮安娜红色的眼睛里闪过某种光亮,连忙伸出自己的手:“写在手心里就好了,妈妈说写在手心里就会记得比较牢。”塞莱斯特默念了一遍妮妮安娜的名字,妮妮安娜这个名字真是奇怪,像是童话故事里住在湖中的妖女,伴着月光出现,随便说几句话就可以蛊惑别人。啊呀。她打断了自己天真的联想,怎么能在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样写的人面前想这样幼稚的东西。其实塞莱斯特也不知道妮妮安娜的名字究竟该怎样拼写,她联系着发音找着相近的单词写在妮妮安娜的手心,好在姓氏她是清楚怎样拼的。写完最后一个字母她习惯性地在妮妮安娜的掌心点了一下,这一下好像擦燃了一根火柴,她连忙将手拿开,却被妮妮安娜一把抓住,她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塞莱斯特的掌心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写得很慢,正因如此塞莱斯特能清楚捕捉到她在自己手心写下的每一个字母,写完最后一个字母时,妮妮安娜也在她手心里点了一下。塞莱斯特羞红着脸去看妮妮安娜,点了点头:“对了。”那是妮妮安娜第一次笑,她伸手扯了扯自己头上紧紧的辫子。“你怎要扎这样紧的头发。”“母亲她一定要我扎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她写错了妮妮安娜的中间名,但直到妮妮安娜离开,她一直都把那天她在她掌心留下的痕迹当做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