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安娜走之后他推着轮椅回到自己房间,门还未关严,护士就带着医生一起进来了。这次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医生。但他总会忘掉一些好不容易记住的事情,所以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以前有个医生说过他这是失忆症,病的名字他倒是记得很熟悉。
他在那医生的脸上多看了几眼,五官什么样倒是没记住,只知道那是一张很长的脸,又长又白。
“是要打针吗?”“是的,小少爷。”索理默没说话,医生推着他的轮椅,护士在后边推着那辆小推车,一起停在索理默的床边。他把两只袖子都给捋了上去,他太瘦了,两条胳膊上几乎都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针孔,有的底下还渗着紫青,几乎没什么可以下针的地方了。他看着自己那两条手臂,不愿意去承认那东西是自己的手,太丑了。他看着医生手上那长长的针管,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现在与其往他身体里注射,倒不如用那注射器把他胳膊上的瘀血给吸出去来得舒服。
护士一边跟医生在那辆小推车上准备着一边同他搭话:“最近怎么样?以前忘记的事情还有没有再想起来过?”索理默举着双手低下头,好像被人架在了那里一样:“都是忘记的事情了,怎么会想起来呢。”
“怎么会呢,你隔壁的病人这几天不都已经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了嘛,还是要乐观一点。”护士准备完之后就把手上的针管递给了医生。那医生拿着针管在他手臂上来回扎了半天都没找到地方,开始的时候尚且有着耐心,换着地方慢慢地戳着,没试几下便急了眼,针一下下攮进他胳膊里,又很快地拔出。护士看着他这副样子倒也不恼,还在旁边一针不落地指点着医生:“您应该扎在往上一点的地方,”“不,不,您应该扎得更深一些。”
医生在他手臂上来回扎了半天,就连那淤青的部分也都被他扎了个遍,没办法,护士说,不如这次就先肌肉注射吧。说着她把索理默的袖子给整个捋了上去,病服的布料硬,想要拉到最上面也实属勉强。他觉得自己的整条胳膊都要被卸掉了。两个人努力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不好意思,小少爷,您还是把衣服脱下来一点吧。”
索理默顺着她的话把一只胳膊从病服里伸出来,护士在一旁看着,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就是现在还不能离了轮椅,说不准再过段时间您就可以下地走路了。”他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的那条手臂在那两人眼里跟餐厅里的一根羊腿差不多。护士用棉签往他上臂上涂了些东西,凉凉的,好像是以前没有闻过的味道。护士伸出手指在他上臂的位置上点着:“就在这里,我手指着的位置。”医生点头,把手里的那针管扎了进去松开了手,细细的针管就略显可怜地挂在那里,他胳膊已经没有多少肌肉能把那针管给夹住了。“哎呀呀,您这怎么能行,”护士替他按住了那针管:“您要把这个推进去才行,不然怎么能完成注射呢?”医生点点头,一下子把注射器的活塞推到底,液体打进去的时候在他胳膊上鼓起来一个小包,索理默在心里仔细咂摸着这种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挤进了自己手臂里,针拔出来了也还是疼。
护士拿两根棉签按着他上臂上的针孔,至于医生刚才在他胳膊上额外扎的针孔,如果每一个都要拿两根棉签按住的话,恐怕他整个人会变得跟刺猬一样。“您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呢,小少爷。”记不清楚这是护士第几次对他说这句话了,他低头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想她接下来要拿什么证据来佐证这句话。“从前您除了药什么都不吃,我们只能给您用鼻饲管灌一点汤,有时候甚至连鼻饲管都不能用,您咳出来好多血。”索理默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回想起那根鼻饲管的样子,长长一根管子里面卡着自己的血。除此之外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后背一阵阵的痒,他知道那是自己还没有长好的褥疮。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在护士准备离开时叫住了她:“刚才你在我胳膊上涂的是什么?”“就是酒精,小少爷。”
“那天医生给我注射的时候,护士在我手上涂了酒精。”妮妮安娜依旧坐在他对面吃饭,拆开了两包砂糖撒进自己的杯子里面,也不知道她从哪研究出的喝法:“然后呢,那天她在我手上涂的也是酒精。”
“我闻着感觉那东西有股怪味,很刺鼻,”他放下手里的叉子:“这是酒的味道吗?”
“我不知道,”她拿勺子搅拌着杯子底下还未完全融化的砂糖,双手捧着嘬了一口:“我们去护士站里拿一点来?”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握紧了拳头,指甲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他的指甲很软,屈在他手心里,挠痒一样。“随便吧,但是护士站里放着的都是药,说不准酒精也算是药。”越说声音就越小,他用一些东西,经验什么的,来劝说妮妮安娜,不要再做这样出格的事情了。我们在这里,每天就是应该按时注射和服药,按时吃上三餐,根据时间表和病人准则来生活,咖啡,咖啡就是该直接喝,什么都不需要加。话要出口的时候才发现经验这种东西首要的依附就是记忆,一想到记忆他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像是一本书里唯一一页被跳过去的空白页,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再在上面留下系统性的文字了,它的结局就是被人撕下来丢掉,或是被在上面打一些无意义的草稿。这就是索理默的人生了,他的人生只能这样了。思来想去唯一能被自己拿来说教的还是护士以前用来说教他的话,好像不管怎样自己的记忆里永远有且仅有她,也许自己以前还把她当做过自己的母亲,朋友,甚至妮妮安娜,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他没有以前,他是一个早就破了产的富翁,手里紧紧握着一张款项巨大的空头支票,这就是他的一切了。
妮妮安娜的那些记忆,她画画的本事,她折腾的能力,她那些五彩缤纷的记忆,在他看来就是闪着光的珠宝。他是个富翁,有钱人是最仇富的,看不得人好。在这里空一袋子珠宝有什么用,挂得手上脖子上哪里都是,走路都嫌累赘,活命都难,更别说拿珠宝来还钱了。
但他想要啊,哪怕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却还是乌鸦一样本能地被这些闪着光的东西吸引。抠下来装进自己的巢穴里,总好过这一张破烂烂的支票。
他太纠结、太阴郁了,总是陷在这样的事情里,连跳出来审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支票的数目就写在上面,而他却从来没敢看过那串数字到底有多长,捏在手里也不肯给别人看,手里的汗弄花了上面的字迹,假如自己出去了,这张支票到底能给他换来多少钱?这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他连假如都不敢想。所以说按时吃上三餐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自己也曾绝食到差点把自己饿死,说咖啡就应该直接喝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自己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被苦得合不拢嘴,说酒精也是药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以前每天吃的药足以堆满一整个酒精瓶。他根本没忘,只是不敢想起来。他太怯懦了,连承认自己承受痛苦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他讨厌总是嚷嚷着累和苦的妮妮安娜,讨厌她说护士的针让自己难受,讨厌她嫌咖啡苦要加上足足两包糖才肯喝,讨厌她痛苦,却不敢讨厌她,妮妮安娜对他而言实在太耀眼了。他跟妮妮安娜讲话时总是看不见自己的存在,好像正在跟她讲话的是面前空空的桌子,或者旁边的白墙和窗户。今年是他在这里的第八个年头,或许是呆的时间太久了,几乎要融进那墙壁里,变成护士,医生,这里所有的化身,嘶吼着要把她永远关在这里不得离开。想到这里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对妮妮安娜究竟是嫉妒还是恨了,好像剩下的只有执念,每天在睡梦里用指甲刻在墙上,不要让她走,不要让她走。
走?
“就算是药又怎么样?反正我们每天都要吃那么多药,过去看一看又不会怎么样。”这时候她手里的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杯底留了薄薄的一层砂糖结晶。
索理默还是走了,推着轮椅走的。他想从轮椅上站起来给她看其实自己还是能走的,他以前也可以对着墙壁打上一两个小时的网球的。但那两条腿终究使不上一点力气,就这样沉默着坐在轮椅上走了。
回去以后他就开始后悔了,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应下妮妮安娜的话。看着自己的两条腿,竟险些把那瓶子里的酒精当成了什么良药,如果他站起来的话,应该会比妮妮安娜高出来不少。可他没有办法,除了自暴自弃外做不了任何。
护士又来找他,这次她没能打开门,他的轮椅就停在门口,她勉强打开一条缝:“您在里面吗?现在需要给您注射了。”他朝墙上贴着的时间表上看了一眼,又是注射,打了这么多针他还是没能站起来。
“我的身高,”他问门外的护士,声音小得有他自己能听见:“您还记得我的身高是多少吗?”
“……”门外很久都没有再传来声音,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刚想转动轮椅把路让给护士,门外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后面接着平静无语调的声音:“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会去护士站查看您的纪录,需要我给您安排一次体检吗?”可他从来不记得有人来给自己量过什么身高,却还是笑着回那护士,不用了,也不是多重要的一件事。
门外再没传来声音了,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人,但他还是试着站起来了。两手抱拳放在自己大腿上,挺直腰杆,身体前倾,手压在腿上跟着脚一块使劲。他小腿的骨头已经在颤抖了,像是一栋建筑物,埋在里面的钢筋率先一步开始晃动,剩下的水泥和砖块就像签子穿肉那样窸窸窣窣掉了一地,留下几根断掉的钢筋留在那里。好在他最后还是站起来了,颤颤巍巍的,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扒拉着想要找到一点支撑,另一只手紧紧扶在自己腰上,用尽了力气想要把自己这一身骨头架子给撑起来。
站起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整个人好像被扯开成原先两倍的长度,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个高度的东西了?他想走到床的那边好坐下,但最后一步的时候他还是摔倒了。往前倒下去的时候他伸出了手,腕骨正好磕在床沿上,他倒在地上,被动地承受着身下传来的一阵阵疼痛。他身上出了不少汗,一阵阵地发冷。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他没喝过酒,就连这个词也是前几天刚从妮妮安娜口中知道的,他却觉得这就是喝酒的感觉,喝醉了的感觉。
护士手上拿着长长一根尺子一样的东西进来了,拿着那东西往他身上来回比划了一下,到底他还是长高了,真不愧是青春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