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面仍旧是在餐厅。她和索理默都很默契地把这当作对方给自己下的一个台阶,只有另一方先一步缓和他们才有机会再次见面。
菲利克斯先生很久都没再出现过了,没了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妮妮安娜有时候反倒会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发出来的,躺在床上的时候会突然听到水声,一滴一滴,她屏住呼吸去数,扭过头去看水龙头,却发现刚才那声音只是她的幻觉。明明没有水流下来,她却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潮湿的。
这种潮湿一点点地在她屋子里蔓延,从她身上穿的衣服到屋子里的墙壁,伸手去摸的时候觉得什么东西都是湿的,潮的,白粉墙上几乎结出来白色的盐晶。这种潮湿甚至让她起了疹子,手伸进衣服里挠,一旦开始挠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受不了的时候她就跑到浴室里去洗澡,在水柱下把自己冲上一遍又一遍,被水冲了还是难受,用力搓自己身上的皮,搓自己胸前那一道深色的疤痕,吸饱了水的瘢痕看上去像是某种蘑菇,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腐烂掉了。
洗完澡擦干后身上依旧是黏的,她裹在白色的浴巾里,抬头朝门口看的时候,发现护工就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回去的时候护工的脚步声跟在自己身后,走廊放大了他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不管妮妮安娜走得有多快他都始终保持着那样的步调和距离。单单是听着这样的脚步声她就无心看路了,混混沌沌走到房间里,啪得把门关上,关门声后屋里只剩下寂静。
她把自己塞进潮湿的被子里,连同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并闷在里面,她蜷缩着,头顶上的白光把被子里照成了红色,她像是躺在什么东西的胃袋里一样。心脏疯狂地鼓动,咚咚,咚咚,咚咚。那东西也在动,蠕动,很快就要把她给吃掉了。
被子里越来越闷,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嘈杂,她开始讨厌这些声音了,窝在被子里的时候总是憋气,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掀一个小角出来,凉而潮湿的空气拍在她脸上,她憋得满脸通红,全身是汗,却像是个刚从肚子里剖出来的婴儿,需要有人抽她两下才能学会呼吸。这里没有母亲,也没有接生的婆子,所以她忘了,把玩脐带一样的攥着被子的一角玩,脑子里浑然忘记了人活着需要呼吸这件事一样,想不起来了。
“你在想什么?”有人伸手在她面前挥动着,她回过神来,略有些狼狈地张嘴喘着气,被面前轮椅上的索理默吓了一跳:“没事。”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了。
索理默手里依旧端着杯咖啡,妮妮安娜坐在他对面就能闻到那苦涩的味道,皱着鼻子多闻了两下:“你喝的这是什么?”
“咖啡啊,怎么,你忘记了?”
你忘记了,这四个字一出来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开水里滚了一圈,手伸到桌子底下捏着桌布上的穗子,好在索理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地跟她纠缠:“你也喝一杯看看吧。”或许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甚至没再提她洒了自己一身咖啡的事情。
护工很快端着一杯东西过来了,里面深黑色的液体映着妮妮安娜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液体本身颜色的缘故,她几乎有些认不出来那杯子里的人影了,那憔悴,黝黑,干瘪的影子,她不敢想象那是自己,伸手想去摸,却忘了应该碰的是自己的脸而非面前的杯子,于是杯里的影子啪地被打散了,一片一片地漂在水上,再怎么努力也拼不起来了。
她低着头,索理默在看着她,那目光压得她抬不起头。但她知道这不过是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她不敢,偏偏还要嫌隙别人。对她来说过分苦和酸的味道钻进她鼻子里,被袅袅的蒸汽一熏竟有些想流泪地冲动,眼前忽地模糊了。就像是冬天起了雾的玻璃窗,袖子一擦就有水流下来,又湿又冷,身上的疹子又在发痒了。
双手捧着杯子喝咖啡的样子跟喝药一样,又烫又苦,当真跟汤药一样,不想吃药了,吃药治不好自己的病,吃药只会让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于是端起来又放下,半天不见喝下去一口。索理默鲜少见到她这一幅多愁善感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她大概是嫌苦喝不下:“是不是要加点奶精?”等她放下杯子再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那杯子里的液体却被喝的一点都不剩了。妮妮安娜的脸像是被蒸汽洗了一遍:“你怎么喜欢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这句话说的正合索理默的心意,端起面前的杯子又嘬了两口才开口回她:“因为你是小孩子,所以喝不出它好喝的味道。”
她一根手指敲着杯子,很长时间没有修剪指甲了,她的手指短,却也格外地讨厌留长的指甲,总觉得画画的时候指甲会戳自己的手心。现在不画画了,指甲长了这么多也没有所发觉。索理默在跟她讲着什么风味什么烘焙,她不想听,五根手指头张开又拢起。
她打断了索理默关于咖啡和品位的慷慨陈词:“你说只有大人才能喝出来咖啡的味道,那你喝过酒没有?就这种东西不也只有大人喜欢喝?”说完还担心他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一样,连比划带说地跟他解释:“酒,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红色的东西,你喝没喝过?”
在索理默看来她这样的行为跟挑衅没什么区别,他本意是想说点挖苦她的话,可事实是他的确没喝过酒,只好老实地答她:“没有,这里是医院,怎么会给病人喝酒的。”
妮妮安娜抬起头,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每次见到她思索的样子索理默都会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那感觉就像是打牌,生怕别人出一张自己没有的点数来压制住自己。他自然是不知道打牌也可以押上自己的钱财和性命来赌的,但每次看到妮妮安娜思考的样子他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在她未说出口的下一句上押上了自己过去的人生。
“可我从前听妈妈说过,身上疼得厉害的时候弄点酒喝就会好很多,那你呢,你身上痛不痛?”
索理默挣扎的样子像是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但那两条羸弱的腿还没有办法支撑起他同样干枯的上半身,尝试了几下后还是失败了,不动声色地往里面缩了缩。或许他掩饰地很好,看上去不过是在轮椅上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坐在轮椅上他不得不抬头去看她来同她讲话:“我有什么好痛的,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你不舒服吗,你要是想喝酒的话我们可以去问一问护士。”“别提护士。”
过了很久索理默才再次开口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那你说说看,那东西除了止痛还能做些什么?你为什么想喝酒?”
他这一说让妮妮安娜想起来许多事情,四处张望了一圈确定护士不在这里才张嘴哇啦哇啦说着,妈妈说她家的农场里以前种着葡萄,酒也是拿葡萄酿的,但是有些葡萄只能拿来吃,有些只能拿来酿酒……妈妈以前是最喜欢喝酒的,几乎每天晚饭的时候都要喝,但是每次也只是一小杯而已,她好像说过自己酒品很差,喝多了就会拉着别人说胡话……不过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喝得多了应该就是醉吧,醉了就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痴痴傻傻的。
她的话刚一开口索理默就不想听了,可他忍不住不去听,什么农场,什么葡萄,什么喝酒的,听了就又觉得难受,拿杯子的时候没拿稳,洒了一两滴在自己的袖口上,留下两块褐色的斑污。那个叫做酒的东西也会这样弄脏自己的衣服吗,刚才听她说是红色的,那就一定会弄脏吧,红色,妮妮安娜的颜色,令人烦躁的颜色。他按她刚才的话想象出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长玻璃瓶出来,感觉那就像是什么毒药一样。刚才她还这样说自己喝的咖啡。索理默这样一想就没办法再由着她继续说下去了:“你说喝醉了就会变得痴痴傻傻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现在不也是这个样子,还需要喝酒吗?”
妮妮安娜一听这话当即朝他翻了个白眼,两人刚见面时仅存的一点恐惧和歉意彻底消耗殆尽了,跟索理默说话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样的负面情绪跟他聊上几句后都会变成愤怒:“你的意思是所有的大人喝了酒之后都要被送到这里面来?我的妈妈也要?”
索理默闻言却收起了刚才那副略有些刻薄的姿态,自己也是被妈妈生下来的人,尽管不记得了,但再怎么样这点尝试他也是懂得的,甚至还对刚才的话生出几分愧疚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妮妮安娜见他这样,方才还憋着的火气反倒没处可发了。那天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索理默只记得最后离开的时候,妮妮安娜从对面的椅子上跳下来,朝着不远处的窗子看过去,那窗外的东西索理默不敢看,妮妮安娜看向窗外的眼神他也读不懂,好像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走的时候她说:“我知道,我的妈妈不会来这里的。”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从来没见过她。
东风无力百花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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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5.相见时难别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