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房间里索理默就来找她,说是要跟她一起去公共餐厅里吃饭。她一个人在站在门前面,听着门外传来的闷闷的声音。因为是隔着门板在听,所以听上去格外地不真切,她的头发还没干,沾着水贴在她耳朵上,于是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雾里一样的湿漉漉。
她抬起头想了一会,却又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便要打开门去应他。谁知门刚打开一半就被堵住了,他坐着轮椅,妮妮安娜又推了两下,门板磕在他轮椅的轮子上,咚咚地响。
在门缝里看见那轮子往后转了两下,推开门的时候头发上掉了两滴水下来,正好滴到索理默的鞋子上,濡湿了鞋尖的一小块。
她还是出来了——他的脸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因为瘦,他的眼眶看起来像是包着黑丝绒的方形首饰盒,砰地一声合起来,嘣一下地打开,里面装着一对硕大的珍珠耳坠子。她知道他在看她,也更不加掩饰地朝他看过去。他在轮椅上比她还要矮一点,一双眼睛又大又突出,一张脸不知道是瘦的还是怎么样,小到离谱,低了头去看就只能看到眼睛,略显突兀地卡在那里。
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背后湿掉的布料紧绷着,弄得她一阵不舒服,不等他说话就率先一步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了。
一路上两人也不说话,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前头才轻轻飘过来一句:“你走反了……”
她停下脚步,挣挣自己紧巴巴的领口:“你怎么不早说?我不认识路。”但也不说掉头,拐了个弯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反了就反了吧,多走一会就能绕回去了。”
索理默一手搭在轮椅的靠手上撑着腮:“也是,走吧。”
白色的走廊就跟迷宫一样,到处都是一个样子,妮妮安娜嘴上说着多走一会就能绕出去,其实早就迷了方向,不过看前面被推着的人一点也不着急,索性大胆地往前走。她盯着索理默后脑勺上的发旋,因为瘦,就连头发也软塌塌地趴着,他的头发是灰色,好像黑色和白色对半掺。那这也能算是少年白头,难怪那张脸看上去灰扑扑的,满面的愁容。
“停停停,”他出声,那手指着左手边的房间:“活动室和护士站就在里面,你要是没事做就可以来这里。”
“打发时间?”
“对,打发时间。”
看得出来索理默是有意跟她介绍这里的,只是这里实在是无聊,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妮妮安娜也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以前就是这样,现在居然也没变,识相地闭上嘴巴,一路上只有索理默的轮椅上的轮子,呼噜呼噜地响。
妮妮安娜捏着轮椅的两个把手,因为他轻,所以推着倒也不累,只是时间长了把手上变得汗涔涔的。索理默推起来轻飘飘,她忍不住用力往前推一把再松手,看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滑行一段距离后再快步走上去接住他,紧接着又往前推了一把。她觉得他那样子好像在冰面上来回转悠的冰球,索理默被她推得晃晕了脑袋,哆哆嗦嗦地说停下停下,她不停,又往前推了一把。这一下却没控制好方向,眼看着索理默就要连人带椅地往墙上撞过去,她赶忙跑到墙边迎面拦住了他。索理默伸出手想要撑着墙壁不让自己撞上去,两条胳膊架到了妮妮安娜身体的两边。对方两手扶着他的肩膀,往他肩上的骨头捏了两把,又往上提了提让他靠着坐好。
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着,因为心虚,索理默每次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她就加快速度,吓得他两手死抓着把手不敢吭声,最后妮妮安娜几乎是跑着把他推到餐厅门口的。前面被推着的人心有余悸地嘱咐她:“在里面就不要推这么快了。”
两个人站在窗口前面,妮妮安娜往自己头发上拧了两把,一路跑过来头发已经半干了,一只手在自己脖子后面来回撩着,发丝甩得沙沙响。
“你要吃什么?”索理默靠着椅背往后仰,抬头去看她。妮妮安娜盯着头顶上挂着的菜单看了一会,不说点菜,反倒没由来地问了他一句:“你识字吗?”
索理默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在质疑她到底认不认字,随后从菜单的第一行开始往下念:“金盏洋葱浓汤、勃艮第翡翠蜗牛盅、香橙金羽鸭、千页情书……”妮妮安娜被他念得头皮发麻,连出声打断他:“够了够了,你念起来好肉麻。”
妮妮安娜随便点了些东西就推着索理默找了两个位置,把桌子跟前的高背椅子扛到一边,又把索理默推到桌子跟前,还不忘拿桌布盖住他的腿。
等饭的时候,索理默摆弄着桌布上的荷叶边问她:“你刚才说的,好肉麻是什么意思?”
妮妮安娜转了转眼睛,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平白无故问一个女生这种问题就很肉麻,只好含糊地跟他讲:“就是大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嘛。”
“什么感觉?”
妮妮安娜一手握刀一手握叉,两只手在桌布上捶了几下,她对这件事情也没什么概念,绞尽脑汁地想以前见过的肉麻事:“就是说那种话,做那种事嘛!还能有什么意思!”话一出口,就觉得这是中伤了自己,心口咚咚的疼,指尖被握着的餐具冻得冰凉。
“什么样的话?”索理默不知所以,继续问着,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她心情不好,自顾自往下说着:“宝贝、亲爱的、这种?”
他们的午餐被端了过来,一个个圆形的骨瓷盘子被放到他们面前,挡住了索理默的视线,他往后仰着去看妮妮安娜。盘子里装着各色的餐食,名字跟菜式一样花里胡哨,看半天看不出来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即便是自己点过的。妮妮安娜好像是点了点头,叉子叉起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放进嘴里咀嚼着:“嗯,对。”
妮妮安娜越吃越快,坐在她旁边的索理默就显得有些过分地文雅,文雅到让人有些恼火,一口东西拿起又放下的,半天不见他吃下去一口。妮妮安娜正拿面包蘸着盘子里的酱汁:“你怎么不吃?”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妮妮安娜嘴里嚼着东西,说起话来含糊不清,想起来那天晚上护工在自己门前说的闲话:“你都瘦成这样了,不多吃点连血都造不出来,到以后变成傻子了怎么办?”索理默被她呛了,一脸勉强地又往嘴里送了两口,扶着头满脸苦相地推开了面前的盘子:“吃不下。”
妮妮安娜嚼完最后一口,看了眼他盘子里几乎一口没动的东西:“那你给我?浪费可不好。”于是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索理默看她吃得这么香,咽了咽口水,还是拉不下脸再要回来,生硬地找话:“你的食欲倒真不错。我以为你这样的都很害怕吃多了长胖。”
妮妮安娜从一堆酸甜苦辣咸当中抬起头来:“又不是吃进去就一定会长胖的,以前我妈妈说过,有东西吃进去身体才能有力气造血,这样就能想起很多以前不记得的事。”最后一口吃进去,她揉了揉自己的胃:“但是今天确实吃多了,前几天我吃的少,就当抵消了。”
索理默看着她,听见她说妈妈,还是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词的意思,这个词在他竟和肉麻是一样的,也不知道妈妈是否就是肉麻的。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句:“真好啊,你还记着你的妈妈。”
妮妮安娜点头:“别的我都不记得了,这句我记得很清楚。”说完又扭头,命令似的:“你也好好记着。”
吃完饭又推着到活动室里歇着,里面就他们两个人,妮妮安娜坐在矮桌子前,发着饭困揉肚子。索理默坐在她旁边,有一茬没一茬地问她:“你以前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问完就觉得有些害怕了,问一个忘记了以前的人以前,在这里简直可以被称作是禁忌了。
妮妮安娜环顾了一圈,想找个地方靠着,最后靠在他轮椅的轮子上,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画画吧。”“真的吗?那我还真想看一看你的画。”妮妮安娜被他这么一说往自己右手手腕上看了眼,青紫色的一圈,往袖口里缩了缩。
“那你等着吧,总会有机会的。”
“现在不行?”
“不行,连笔都没有怎么画。”
妮妮安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借口,不敢再跟他说下去了。抢先一步站起来,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有几根头发卡在他轮椅的缝隙里,起来的时候刺刺的疼,弦一样啪一下断掉了。
莫名地有些不敢回过头去看他,连把背影对着他都是一种煎熬。就这样离开了活动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记把他给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