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理默有事没事总要过来找她,念念不忘让自己给他画画。妮妮安娜觉得这也算是种煎熬,思来想去,却也回想不起自己画画是为了什么。
他又来找她,这次不是求自己给他画画,而是邀请她去活动室玩。他推着轮椅进到自己的房间里,妮妮安娜正坐在床上发呆,像是蒙了灰尘的柜子落了锁。菲利克斯先生缩在角落里,索理默只当作他不存在,这一点还是从妮妮安娜那学来的。
走吧。她站起来,索理默却停在原地不动了。她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过去推他,她不喜欢这样。眼看她已经走出了房间,索理默才不情不愿地手推着轮椅跟了上去。
他故意推得极慢,两人之间保持着长长的距离,无外乎是想等她发现后再过来推着自己走。他坐在轮椅上,用一种示弱的方式逼着妮妮安娜跟自己妥协。好像是他生下来就会用的手段,然而妮妮安娜不理他,低着头往前走,到最后反倒变成了他推着轮椅过去追她。
每次过来的时候活动室里都不见其他的人影。欢迎会上还有十多个别的病人,她来了这么长的时间,除了索理默外再没有见到过别的病人。活动室里刷着白墙铺着白地,里面亮着白到刺眼的光。光把窗子上的玻璃照出一种圆润满胀的感觉,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是那窗子在发光。
每次走进去的时候都会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干涩,在里面坐着,眨眼的速度都在控制不住地加快,即便这样看东西也依旧是模糊的。屋子里的桌子柜子,书本积木,零零碎碎摞在一起,像一张过曝的老照片。
头顶上挂着的依旧是圆形的白光灯,外围粘着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装饰品,纸做成的星星三两颗串成一串,底下坠着几颗透明的小珠子。拿纸团捏出来的月亮和云朵,粘在一根长纸条上。一圈又是星星又是月亮的,被大灯给烤成了白色,灯长久不熄地亮着,太阳一出来就连夜晚都被照亮了。
灯光在墙壁上投出星星和月亮形状的影子,比那些糟糕的纸团更像星星和月亮。妮妮安娜喜欢坐在影子底下,这样才能勉强看清楚周围的东西。索理默却喜欢坐在那灯光底下,几乎要挪到灯的正下方去,但好像即便是这样那张脸额仍旧是灰扑扑的。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张开五指来伸向那灯光,没过一会就觉得手被灼得发烫。指尖被照得红红的,隐约看到点自己的指纹。
两个人在里面呆着,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事做来做去也就那么几件。重复着说重复着做,妮妮安娜早就厌烦了,但是不敢停下。所以那些事总要一遍遍地跟索理默说。说得多了就希望索理默能牢牢地记着,记住她是个生下来就会画画的人,记住她讨厌别人看都不看就说些怪话来夸奖,记住其实她画得没那么好,只是画的时间比较长。她希望索理默能记着,可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连从小所见即所得的妮妮安娜都觉得奢侈。
但是索理默总是一遍遍地问,她以为他是因为没有话说所以一遍遍问自己来打发时间,问得多了又觉得其实他就是忘了,因为忘了所以要再听几遍,听的时候又不舍得认真,于是还是忘,于是还是听。忘了还能听,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好了!”终于到了她忍耐的极限,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朝他喊:“你老是问我,为什么不说点你自己的事情?”
等到索理默开始说起她就又感到煎熬,那些话她听过很多遍,她说自己从小就开始画画的时候索理默说自己从小就呆在这里,她说自己讨厌别人用怪话来夸奖自己的时候索理默说他也一样,但是护士和医生好像是真心夸他的,她说其实她的画不胜在好而胜在画的时间长的时候索理默什么都没有,因为没人教过他怎么去评价自己。
现在她问起他,他的话就像是一件用碎线打成的毛衣,正合适的尺寸,五彩又好看的花纹,穿身上就发现其实一点风都挡不住,风一吹,衣服连人一起被吹碎了。妮妮安娜听了只觉得烦躁,两个人在一起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说不清楚没用的到底是谁。
门外掠过几个白色的影子,是几个跟自己一样穿着病服的人。“他们是谁?”索理默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纸牌,迅速抬头看了眼:“别的病人吧。”“我知道,我是说他们的名字。”
索理默听了却显得不耐烦,手上扇子一样打开的纸牌哗一下散了:“问他们的名字干什么?”
她朝门口看过去,那几个人影却又消失了:“没什么,第一次见到,总要问一下的。”
“那怎么不见你第一次见我时问我的名字?”“这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这么说话。”“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妮妮安娜不说话了,像一根被掐灭了的蜡烛一样凝在那里。她倒真的不记得了,从哪里知道的索理默这个名字。在能够认出来这个人是索理默的时候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反正只需要知道这个人是索理默就好了,怎么知道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觉得有些尴尬,朝着一边的护士站看过去。护士站是被用一面玻璃给隔出来的,方便里面的人观察活动室里的病人。以前里面总是模模糊糊站着的白瓷瓶一样的身影现在却不见了。她转转眼睛:“要不要去看看?”
索理默闻言皱着眉:“还是不要吧。”“为什么?我们现在也没有事情做。”妮妮安娜说着站起身来,迫不及待一样原地跺着脚。
“被看到了不好,”索理默把手里的纸牌按照花色和大小一张张分着,分好的一小摞方方正正地摆在桌子上:“护士知道了会生气的。”
“现在又没有人,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妮妮安娜说着就上手去推他的轮椅:“我们就看一眼,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她很清楚该怎么拉着别人干些不不出格的坏事,不等他说完就推他进到护士站里。刚一进去就觉得眼前发黑,原来是因为这里面没有灯光,全靠外面活动室的灯光照明,她眨眼适应了一会,绕着里面看了一圈。
角落里放着护士平时推着到处跑的两层小推车,下面一层是一个巨大的白色铁皮箱,底下装着四个生锈的小轮,上面那一层就放着些纱布棉签一类的。她敲了敲那箱子,只在最上面开了一个小口,趴在上面朝里面看,因为太黑,也看不出什么,只分辨出来那是些瓶瓶罐罐。
她正不死心地想要把手伸进去摸索一番,索理默却在一边不住地唤她,手卡在里面本就心烦,满脸不耐地看过去,一转头却看到了站在玻璃外面的护士。
原来这面玻璃是单向的,从外面看是模糊的,她像是一只踩到捕兽夹的小兽,一只手被牢牢地卡在箱子里,站在玻璃这边朝外看,一览无余。护士那张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原本就粉白的脸孔被外面的灯光一照就显得更加恐怖,就像是一张画了五官的纸被贴在了玻璃上,笑着朝里面看。即便知道她在外面看的东西是模糊的,反倒是玻璃这边的他们心里率先生出恐惧来。
她隔着玻璃朝他们笑,妮妮安娜用力往外拔着自己的手,薄薄一面铁皮被她弄得咚咚响,越是着急就卡得越深,她一咬牙,强把那只手给拔了出来,铁皮尖锐的边缘把她的手刮得生疼。
护士朝着这边走过来了,妮妮安娜盯着她那张粉白的脸,猜不出她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心虚一样把两只手背在自己身后,又转过头不去看她。护士低头看着轮椅上的索理默,脸上缓慢堆出一个笑容:“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是跑到这边玩了。”她往索理默鼻子上刮了一下,蹲在小推车前在来回翻找着什么,把薄薄的铁皮弄得咚咚响。从里面拿出些瓶瓶罐罐类的东西,用针管吸了进去。
妮妮安娜在原地看着,索理默则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地满是针孔,青紫色的一片一片,像是某种极滑腻而厚重的丝绸。她看着,忍不住隔着袖子朝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很疼,不知道被那针扎了会不会更疼。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画面,打针,对别的小孩而言这样可怖的一件事,被他们做的跟母亲给孩子缝衣服一样的平常。把针扎进去之前要用舌舔一下线头才能找对地方,缝完之后要打结收尾,护士拿着两根棉签给他按住,索理默的两根手指针一样从护士手指的缝隙中穿过去,接过了那两根棉签,象征性地按了一会就挪开丢掉了。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越觉得这件事很可怕,护士那张粉白的脸比索理默胳膊上的皮看起来更像被缝出来的。这样想着护士却走到她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现在该你了,你好像是第一次注射?害不害怕啊?”
而她举着一只胳膊,几乎跟自己的身体折成一个直角,脸上的神情像是不忍也像是害怕:“对。”不知道自己是怕还是不怕。
“不要害怕,这些都是给你治病的东西。”病?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跟自己说这个词,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生病了,不能画画的病吗?
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问她是不是真的,护士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把手里的腕子握地更紧了:“当然是真的,如果这里的人都骗你了,又有什么是可信的呢?”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信和不信的,哪有这么多所谓。伸出去的胳膊挺得更直,更加往上了。
护士往她胳膊上涂了些什么,又凉又痒的,带着股刺鼻的味道,她皱着鼻子问那是什么。“用来消毒的酒精。”她举起胳膊凑上去闻了闻,只这一小会味道就没有刚才那样刺鼻了,都说余音绕梁,那她这就是余味环臂,胳膊绵绵地软着。刚才那丝丝的凉意却还在,刚想把胳膊曲起来就被护士抓住按下去扎了针,里面的液体被推了进去,顿时觉得脑子胀胀的,就那么一点的药水,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胀,连路都走不稳了,飘飘地晃。
“好了。”护士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对着他们耳语:“到外面去玩吧,今天我就当没看到,下次可不能再随便进来了。”说完就连人带椅地把他们给推到了外面。出去的一瞬间照旧是被白光给晃了眼,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忍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