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洁白的天空下
我们携手,
走过阴郁的时光
每一段记忆都值得被珍视和遗忘,
我们珍藏,
我们回想,
我们成长,
这里,是心灵的港湾
这里,是记忆的故乡
那些遗忘的,终究会得到回报
那些痛苦的,终究会忘记创伤
我们一起创造的远方,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在这洁白的天空下,我轻声哼唱着,我并不是很擅长唱歌,何况我已经快死了,嘴里和鼻子里还都插着管子。我发出的每一个字节都伴着一阵嘶嘶声,难听极了。但我还是一遍遍唱着,难道是想要凭借这种方式把自己的命吊着直到那位小小疯子住进来?我不知道,只是一遍遍唱着。长久地保持这样一个角度让我的脖子很是酸痛,我像是一只被人拧歪了脖子的鸡,除了歌声,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我的眼球,为什么房间里的灯光要这样长久地照着?我把自己想成了一棵树,日夜不停地吸收光来产生养分,皮肤也被灯光烤的干枯。可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我产生的养分都去了哪里呢。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干瘪,皮肤就像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样耷拉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好像顺着床铺流了下去,它们像树根,逐渐不受我身体的控制,一点点向着门口的方向蔓延。我的眼睛好像已经无法捕捉到颜色,一阵黑一阵白的,我徒劳地眨着眼睛——墙上,墙上有什么东西,那是眼睛,一只只眼睛在墙上排成一排,完全相同的频率,一眨一闭,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耳边传来阵阵警报一般的嗡鸣声——好痛。舌头,是舌头,从那些眼睛里伸出来,舔舐着地板上黑色的血迹,它们的动作好像卡通画里画的那样,一帧一帧的,上一帧它们还在舔地上的血,下一秒就已经移到了我身上。我的白色病服被它们舔破了,它们粗糙的舌苔把我的皮肤剜得生疼,我身上的那些管子都被它们拨到一边。我就像一块被山羊来回舔食的盐块一样,那些舌头几乎要把我的肉剐出来,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分辨这样的疼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缩小——
有人来了。我朝门口看过去,她站在门口。她和我差不多大,银白色的头发,头顶的两条辫子用两条红色的丝带凌乱不堪地扎着,刘海也乱七八糟地搭在额头上。她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病服,脸上戴着眼罩,护士领着她正要走进隔壁的病房。拜托,拜托你再走得慢一点,那些东西还在我的房间里。耳边的嗡鸣声将我的大脑连成一条线,反倒更能让我感知到此刻的寂静。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被我说出口,或许这就是我的遗言吧。
不知道我的遗言究竟被谁听到了,时间好像真的变慢了。她站在门框外面,半张脸被眼罩遮住,我看不清楚。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卡通画里的黑白线条,唯独她的身影看得格外真切,她的身影被白色的门框框住,像是一幅装裱好了的油画。那是一幅会动的油画,就像在夜色中钻出水面的妖女,她从颜料的波动里钻了出来,画框上的玻璃变成了她脸上的眼罩将她困住,我要去将它打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整个跌了下来,连带着整个身体向前滚了几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瘦得几乎只剩一具骨架,那骨头硌得我生疼,滚在地上的时候不断发出“搁楞搁楞”的声音。我像一节被风吹着往前挪动的白桦树枝,每往前挪一点都感觉有人在身后用锯子锯我的四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朝我这边走来,总之我还是就这样挪到了她面前,我的关节相互磨损着支撑着我从地上站起来,我一把揭开了她脸上的眼罩。
多吓人呐,眼罩一被摘下来不仅要被这里的灯光刺上一下,缓过神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凹陷丑陋又恐怖的脸。
看到她的脸,我的手滑落在她肩膀上,心满意足地仰面倒了下去,她被我带着,整个人摔在我身上,抱着她摔下去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有哪根骨头硌破了我的血管。她没有推开我,因为瘦,我的手和胳膊看上去都长长的,像只蜘蛛一样攀在她身上,昏过去的时候我还在嗅着她身上掺在肥皂味里的一点点血腥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就这样长长地睡了过去。
我不再去看天花板,那张脸此刻就被我抱在怀里。
医生和护士合力一起把我放到了轮椅上,我揉了揉胀痛的脑袋,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我问。集体活动室,我们为昨天住进来的新病人办了一场欢迎会。我点点头,接着便不可控制地再次阖眼睡了过去。我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好像和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梦,再次醒来又会觉得格外地疲惫。护士把我推到集体活动室里便离开了,我和剩下的十三个病人待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我现在已几乎感受不到我和他们之间的隔阂了,活动室里的广播上似乎还在放着院歌,这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烦躁,毕竟新的患者要住进来了,总要用院歌来欢迎她的。我坐在轮椅上,眼前只能模糊不清地看见一片白,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再次昏睡过去。
有人进来了,我撑着头朝门口看过去。出乎意料的是,走进来四个人,除了护士,医生和她之外,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抬起头努力把那个男人从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中剥离出来。男人个子很高,高高瘦瘦的一条,身体在白色的病服里来回晃荡,走起路来好像一个飘在地面上的幽灵。她站在男人身边,一脸不愿靠近他的表情。我这才发现她和男人身上都缠着绷带,男人的伤在脖子上,而她的好像在胸口,即便穿得是最小号的病服依旧可以从衣领处看到一点绷带的边缘。我看着男人脖子上的伤口,心里莫名产生一点敌意。
站在他们身后的护士好像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她伸手揽住两人的肩膀。但他们的身高相差得实在有点多,护士的两只手一高一低,好像一架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放却依旧倾斜了的天平,自然得好像她本来就该这样。那么自然的,接下来她需要为我们介绍这两位病人的关系。护士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我们站成一个半圆将他们围在中间。她先是朝着正前方看“今天有两位新的患者将要加入到我们这个集体当中。”接着她看向左边“这位是菲利克斯·让·勒克莱尔先生。大家用掌声来欢迎他。”活动室里响起一阵整齐划一又零零碎碎的掌声。我并不在其中。接着她又看向右边“这位是妮妮安娜·伊佩娜·德·拉罗什小姑娘。大家用掌声来欢迎她。”活动室里又响起一阵整齐划一又零零碎碎的掌声。这次我努力抬起手鼓掌欢迎她,我的掌声被落在了后面,像是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别人的掌声已经结束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下下的拍手声突兀地响在活动室里,啪,啪,啪,“棘珀娜。”她伸手拍掉护士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我的名字叫作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你的入院手续上写的就是伊佩娜。”这样的对话像唱歌一样重复了几次后,她伸手掐住了护士的脖子,“我说我叫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她红色的眼睛像一团火一样飘在白色的房间里,她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我想到鹦鹉,羽毛艳丽又总是神神叨叨的鸟,大一点的可以敲开一个小孩子的头骨。“是棘珀娜,棘珀娜!”她还在喊,反倒是被掐着脖子的护士,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在看着一只在自己身上玩耍的小猫小狗,医生从她身后拽着她的脚踝,想要把她从护士身上拉下来。我感觉她的身体几乎被拉得和菲利克斯先生一样长。“我可以直接叫你妮妮安娜吗,妮妮安娜,你是不是就住在我隔壁的那间病房?”我的话打断了他们三人之间的闹剧,医生趁她不注意连忙环着她的腰把她放在了地上。一旁的护士清了清嗓子:“是的,她和菲利克斯先生一起住在你隔壁的那间病房。”
我点点头,转动着轮椅走在她面前,扯出一个我自认为很亲切的表情:“你好呀,新邻居,说不准以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呢。”妮妮安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勾勾盯着我,她像是一台刚刚被修好的老式电视机,过了好久才想起来需要相应开机的指令。于是她把头偏向一边,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好像屏幕里飘下来的一片片雪花:“他想杀了我。”我知道她说的是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菲利克斯·让·勒克莱尔先生,她像是一个生产句子的流水线,我的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下一句话就随着前进的履带悠悠转到我面前“他想杀了我,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不要我了。”她还想说什么,却又被护士捂住了嘴巴。“好啦好啦。”护士又恢复成那副满脸笑容的样子,“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大家就一起在公共餐厅里吃吧。”
我扯了扯嘴角,以这最细微的动作活动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护士已经松开了她的手,显然妮妮安娜并没有理解这个指令,她还是那副歪着脖子的样子,我忍不住过去伸手把她的头轻轻扳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妮妮安娜并没有接受我的邀请,两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怎么办,自己推着轮椅往公共餐厅走。我感受到她连在我轮椅转轴上的视线,我往前推一点,她的视线就往上挪一点,就像被放长了的钓线。“他想杀了我”,先不去谈论它的真假,这句话简单得让人觉得好笑,好像嘴一张一合就说出来了,那些食草动物也是这样低着头在地上拱食青草的,又好像理所当然到可悲的程度,不给人留一点痛苦来分食。我在脑海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它像是某本大部头小说的开头:一个吊在天花板上的鬼影,双脚像钟摆一样上下左右晃。这里最不欢迎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痴傻,可以疯狂,可以怨恨可以愤怒,在这里唯独不能没有故事,不能没有能供别人止渴的眼泪。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公共餐厅里看不到那个双手白皙的女人了,她和她的那双手是最无趣的。
护士把准备好的午餐放到我面前,我看着餐盘里的食物,一时间觉得那和饲料没什么区别。我盯着护士笑吟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绝食两个月了,我说过除了药我什么都不吃。”一瞬间,餐厅里刀和叉,盘和碗,唇和齿之间碰撞的声音都消失了,随即响起来的是护士脸上的白粉面具碎掉的声音:“为什么呢?您需要吃饭,您的身体正在控制不住地消瘦。”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我觉得如果我再不说些什么所有人就要被沉默永远封死在这里,直到我确定她脸上并没有出现裂缝一样的东西。我朝她温和地笑:“只是一个玩笑,护士小姐,我会吃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