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像以前那样,每天早上在六点四十五分从脸上摘下白色的眼罩,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一下双眼。在床上赖上一会,适应房间里的光亮。看一眼贴在墙上的时间表和病人守则,然后在七点整的时候去左下角的洗漱区域洗漱和小便,刷牙要刷够三分钟,但因为没有镜子,我不知道我的嘴边有没有沾上牙膏沫,白色的,白色的牙膏沫。八点整,护士已经为我送来了今天的早餐,依旧是一个刚烤好的羊角面包,煮蛋,火腿以及一小块羊奶酪,这样高蛋白的早餐会让我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充满活力。把这些全部吃完后我要需要服用被护士一起送来的药物,一个小小的白色胶囊,两片白色的三角形药片。一并送进嘴里,胶囊黏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咽不下去,杯子里的水喝完了,我连忙跑到洗漱区域去,打开水龙头用嘴去接水。水呛进我的鼻腔里,我控制不住地咳嗽,胶囊被咳了出来,顺着排水口一并被水冲了下去。
“您在干什么?”是医生的声音,我双手撑在洗手池上,扭头朝门口看去。“没什么,我只是在漱口。”撑在洗手池上的手突然滑了一下,我整个人向下摔去。医生连忙冲过来扶住我,一手护住我的脑袋,一手扶在我腰上。“没事吧?”“没,没有。”我把头撇到一边去,最终还是向他坦白:“刚刚吃药,没有咽下去,被呛到了。”“那颗药呢。”“掉进了水池里。”“没关系,这样的药我们还有很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粒白色的胶囊,我有些别扭,扭着身体想要离开。“把药放到桌子上就好,我会吃的。”“你不会,刚刚你不就能把它咽下去吗?”医生一手扳开我的嘴,捏着那粒胶囊就要把它送进我口中。我无法动弹,瞪大着眼睛去看那粒一点点被放到我嘴里的胶囊,不,不,我大喊,想要把嘴闭上,牙齿碰到了医生的手,他,他是医生,他在喂我吃药,吃药是为了我好,我是一个疯人院里的疯子。我还是死死咬住了牙关,穿白大褂的人嘴中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嗤笑,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掰开了我的嘴,两根手指夹着胶囊直伸进我的口腔,我的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滴到白色的病服上,那个,那个终日流着口水的人。我想要呕吐,他的手依旧卡在那里,胶囊就这样被他按了下去。医生把手从我嘴里抽出来,好了,下次可要注意,胶囊要是卡在喉咙里可能会窒息的。
我跪在地上一阵干呕,除了口腔里拼命分泌的唾液什么都没吐出来,喉咙里好像还卡着什么东西。医生把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我不敢去看他,拿病服的一角胡乱擦拭着砸吧。好了,医生出声制止我,要记住以后每天都要这样吃药。今天上午应该没有额外的治疗了。十点钟,我坐在娱乐区域的桌子前玩纸牌,计算着究竟有多少种可能让纸牌上的数字加起来有二十一点。我也不知道算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但只有这种方式能够勉强转移我的注意力。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里,刚刚我已经扣过一次了,结果是我趴在马桶前把今天的早饭全部吐了干净。手里的三张牌加起来是十二点。有人进来,我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手里的牌,是护士,她为我送来我的午饭。今天的午餐是一小份沙拉,烤鸭胸和土豆。我坐在餐桌前,刚往嘴里递了一口就想要呕吐,好像那盘子里的鸭胸是用我自己做成的。我吃不下。来收餐盘的护士看着几乎一口没动的午餐,有些不解地问我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我的喉咙火辣辣地疼,我说我吃不下。护士点点头,您吃了药记得好好休息一下,下午会有人来为您检查身体。
下午一点,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圆形白光灯依旧开着,胃里时不时反上来一阵恶心,口腔里拼命地分泌唾液,我不想再跑到马桶那边吐,索性都含在嘴里,口水很快从嘴角流了出来,带着一股腥臭味。我再没看到过天花板上的那张脸,但每次我躺在床上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她。我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嘴里还在不停地分泌口水,我快要疯了。
这种说法不对,我本来就呆在疯人院里,是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娇惯了我的脾气,是他们害了我,是,是。是谁?越想越烦,不自觉地我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脖子,满脑子都是那双白色的蜘蛛一样的双手,它将我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整个分开,慢慢地我感受不到双脚的存在,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部分,我的床在晃,是已经失去知觉的脖子以下的部分在挣扎。脖子以上的部分则又麻又痛,好像要爆炸。几分钟后,我仰面躺在床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有什么东西从嘴角流了下来,我居然还在流口水,这种时候了,我居然还在流口水。我撑起身子去看,才发现口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弄湿了枕头的一大半,我没了力气,扶着身下的疲软躺回潮乎乎的枕头上。在枕头上抹了一把手上的东西,潮乎乎且带着腥臭的气息,离我那样近,疯了,简直是疯了。我朝门口的方向看过去,护士和医生就站在门口。
疯了。
在那之后我老实了一阵子,与其说是老实,不如说是放任自己和那些普通的精神病人一样。那天之后护士和医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过来给我检查身体,护士收走了我的枕头,一会我会给您换一个新的。为我检查身体的这个医生我并不认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我把上衣的下摆塞好到裤子里。怎么检查的我忘了,无非是按在我肚子上某个地方,问我这里痛不痛,具体是怎样不舒服之类的。“不是什么大问题,您需要吃药,我会告诉护士,她会在吃药的时间里把药给您送来。”我点点头,从那之后配合着一日三餐送过来的药片由一粒胶囊和两片药片变成了三粒胶囊和五片药片,还有一些黄色的药丸。
在那之后我决定绝食,我不再吃护士送来的三餐,除了伴着它们一起摆在盘子里的药物。药是顶顶好的东西,至于那些食物,书里是怎么说的,饱暖思淫欲?它们让我失去尊严,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怪物。盘子里的药也越来越多,很快就在盘子里堆成一座小山,这样的小山我每天都要吃三座。不仅是药,还有那些和药相似的东西,我总想放进嘴里尝一尝。医生似乎是觉得就连药也没办法把我治好了,后来我的身上总是插着一些奇怪的管子,就像从那个病人裤脚里伸出的导尿管一样的管子。这样想来人真正倒下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快上很多。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的痛苦,我只是默默承受着,直到我再无力承受。我再也没有力气下床去打网球,对我来说就算坐在床上也是一种折磨,我只能每天躺在床上,任由护士往我身上输进去各种各样的液体。后来就连躺在床上也会被自己背后的骨头给硌到,疼得我日日昏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圆形白光灯,有一瞬间我感觉那就是我自己的眼睛。我眨了眨眼,圆形白光灯散发出来的光在一点点变红,很快那张脸又出现在天花板上,这次我没有力气再去把头偏开,我盯着她看了好久。
这几天夜里,我是说我睡觉的时候,我总是睡不安慰,总能听病房外面有什么人在说话。这天我迟迟都没睡着,一根管子直接插进了我的鼻子里,我难受极了,躺在床上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具仍在苟活的身体上。这时我又听到病房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他已经这样不吃不喝多长时间?”“差不多两个月吧,这不已经给他用上鼻饲了。”“都成这幅样子了还不准备把他降到B区去吗。前两天我给他抽血,瘦成这样,连血都抽不出来了,这样的人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谁知道呢。赶紧干活吧,隔壁这间明天就会有人住进来了。听说人已经在路上了。”我没力气再去思考什么鼻饲,B区和明天要住进来的病人,等我再次醒来时,护士和医生围在我床前,我照旧被房间里的灯光刺了一下,这次没有力气再去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说些什么,喉咙依旧是火辣辣地疼,身边的那些管子配合着我的努力发出嘶嘶的声音。护士察觉到我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低头伏在我嘴边:“什么?”“门……”“什么门?”
“门……把门打开……”
门被打开了,护士和医生走了出去。
我努力朝门那边看过去,直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比起死亡,眼下源源不断打进我身体里的营养液和激素更让我感到害怕。它们被我手上的针头给源源不断地输进我身体里面,我几乎能想象出来它们在我胳膊上鼓起的一个个小包。只可惜我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没办法去验证。死之前最想干的事居然是朝门外面看一看。我朝那边看了很长时间,直到自己的眼睛都有些酸痛,也只能看到外面白色的走廊。也许我是真的很好奇那个今天就要住进来的病人吧。好奇什么呢,如果时间合适的话他或许还可以听到我的遗言。想到这里我竟真的开始考虑起我的遗言。一个住在疯人院里,哪怕一丁点过去的事都想不起来的人能有什么遗言呢。说到底遗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都可以叫做遗言吗。哪怕我说的是我想吃饭,我想睡觉之类的话。不过我死之后病房里还会住进其他的病人,护士依旧会往房间里送饭,这样看来遗言也算是实现了。我明白了遗言是对自己死后世界的嘱托,一个连过去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有未来。所以我没有遗言,面对这个即将住进我隔壁病房的同胞,我无话可说。同胞,医生总是这样说,说一起住进这所医院的病人都是各自的同胞。
脑袋里竟然开始自动唱起了院歌,也许我的大脑已经萎缩成一盘磁带的大小。那我就为这位即将到来的小小疯子唱一唱我们这里的院歌吧。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
我们携手,
走过阴郁的时光
每一段记忆都值得被珍视和遗忘,
我们珍藏,
我们回想,
我们成长,
这里,是心灵的港湾
这里,是记忆的故乡
那些遗忘的,终究会得到回报
那些痛苦的,终究会忘记创伤
我们一起创造的远方,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