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妮妮安娜,我想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反倒是我的胃口在一天天好起来。“妮妮安娜?现在护士小姐要推我去公共餐厅吃饭了,你真的不去吗?你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我坐在轮椅上,压不住上翘的尾调。坦白来讲我有些希望回答我的是摔门的巨响和一句“我不吃!”的宣言,我恶狠狠诅咒着她最后变得和我一样,饿到在睡梦中打出一连串饱嗝,消瘦到骨头都没办法支撑自己,被医生开的药物和鼻饲管永远栓在这里。
可惜她还是出来了。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妮妮安娜,努力想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不同——你的脸颊有没有凹陷下去,你的手脚有没有变得无力,你的皮肤有没有变得松弛,你的,你的。我说不出来了,因为她和第一次见面时根本没什么不同。她似乎在对我的视线表达不满,我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拜托护士推我到公共餐厅。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吃得比前几天还要少一些,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像是鸟笼里永远吃不完的饲料。反倒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她吃得很快,总是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但餐具又用得熟练,看上去不致于那么邋遢。盘子里的意面很快只剩最后一口,她把它们都卷在叉子上,随后一口塞进了嘴里。察觉到我在看她的时候她正撕着面包用来沾盘子里最后剩的一点酱汁,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见我餐盘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捏着一小块面包问我:“你怎么不吃?”“我没什么胃口。”“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面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吃的话那这些就给我吃吧。”我点点头,她伸手拿过我的餐盘,把里面的牛肉和意面拨到自己盘子里。她的动作让我莫名产生了一种被剥夺感,这种感觉让我坐立难安,有蚂蚁在我身上爬,我是蚁穴深处的蚁后,我的蚂蚁们在啃食我的身体。我抓住她的手,一开口便止不住地打嗝,“嗝,要不你还是,嗝,留给我一点……嗝。”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有些难堪。她没有理会我的请求:“你现在这样子不应该吃这些。”说罢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拨到自己盘子里,只留了一个烤好的土豆给我,“你吃这个就行。”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饭已经全部跑到了别人的盘子里,我用叉子叉着土豆,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假装无意地跟她闲聊:“你的胃口真好。”“嗯。”她从盘子里抬起头:“我要多吃一点,这样身体才有力气造出来更多的血,我就能记住更多的东西。”“为什么?”她盘中的食物就被吃完了,而我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吃她剩给我的那个土豆,她好像有些烦躁,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我:“嗯,这句话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装模作样地感慨:“真好啊,你还记着你的妈妈。”过了好久她才开口,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不该因为自己的小脾气说这样的话去激她的。“我记得的事不多了,但这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也不知道把我推过去。
莫名其妙的,我感觉自己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什么,我就着土豆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嚼着嚼着我好像尝不出什么味道了,呕,真是恶心。
第二天我还是邀请她一起去公共餐厅吃饭,知道她会抢,所以我有意比昨天吃得多一点快一点,我忍着呕吐的冲动,还是装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你之前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是说住进这里之前,”“画画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用餐具拨弄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汁。“真的吗,好想看一看你画的画。”“以前我经常画,现在我画不了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说完她就走了,没给我询问的余地。
那天回到自己的病房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画画啊,真好,我以前也像画画一样在天花板上看到了你的脸。我立刻掐灭了这种想法,怎么可以这样说。但我还是在脑海里想了一晚上她画画时的样子,我不太懂美术,以前好像有人找到我说要为我画一幅画像,那人究竟画得怎么样我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我像尊石像似的一直坐在那里,身边有什么东西不允许我乱动。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头闷闷地疼。
值得高兴的是,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说到底我也是个十几岁正处在发育期的孩子,很快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了,我向医生又要来了一个网球拍,白天的时候和妮妮安娜一起在走廊里打网球。这次的球打得有些偏,正好打到了妮妮安娜的房间里,妮妮安娜挥着手里的球拍朝着我大喊:“你等我一下!我去捡球!”喊得中气十足的,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她走之后声音还在走廊里来回咣当。
捡个球而已怎么要这么长时间,我一面念叨着一面朝她房间里走去,一进来就看见妮妮安娜一个人站在窗户前,手里拿着颗黄绿色的网球,菲利克斯先生依旧缩在角落里,那样高的一个人,还一脸惶恐的样子,那是一种能把人的耐心消磨干净的惶恐,但我还是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我走到她身边,强装淡定地去看窗户外面的山景:“你在看什么?是不想打了吗?”妮妮安娜没有理会我这个问题,她接下来说的话我确信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你有没有想过要从这里逃出去?”我吞了吞口水,嘴里干得有些难受,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随后艰难地开口:“为什么?”她转过身来看我,窗外昏暗的光线能看出来现在约莫是黄昏的时候,她背对着窗子,身后的光把她脸上的表情染得晦涩。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正好有几只鸟飞过。是不是春天就要来了呢。
我关上房门,我想把自己锁起来,却发现门上根本没有锁。我把自己钉死门板上,不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滑。她刚才问我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这里逃出去?我感到愤怒,那感觉,那感觉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鸟在说话,一只笼子里的鸟!问我有没有想过从这里逃出去?!我大口喘着气,凭什么,她才刚来这里多久,一个月?半年?就在我面前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八年。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我抬头,却又看到了头顶白色的天花板,都怪我从前在天花板上想象出了她的脸。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网球拍,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扔向天花板,球拍并没有砸到那上面,勉强飞到半空中便摔了下来,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这声巨响反倒使我冷静下来,好啊,那我就答应她,我要和她一起逃跑。如果她没能带我跑出去,我们两个人就一直在这个地方呆到死,呆到不管在里面还是外面,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记得彼此的存在,是你先来问我的,或许疯子的语言就是这样贫瘠,答应了就是答应了,答应不需要给出什么狗屁承诺或是帮助。我给她的,是,是诅咒,这是诅咒。
第二天我就去找她,告诉她我决定要答应和她一起逃出这里。她还是像那天一样,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本来就没有要你答应和我一起跑。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龇着牙问她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是不是要先摸清这里的地形把它画出来,还是找一条别人都不知道的小道,又或者利用别的病人制造一场骚动再趁机逃跑?她仍旧是看着那扇窗户发呆,我权当她是在思考我刚才的话的可行性。过了很久她才扭过来看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嘲笑我,一定要这么复杂吗,她说,我们只需要打破窗子,然后跳到外面去就好了。我几乎要叫了出来,可是你知不知道这里的玻璃都是特制的,不管怎么样都砸不碎?而且外面就是山,我们就算出去又该怎么活下去?水怎么办,食物怎么办,我们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怎么样,你原来的父母还会要你吗?!我大声吼着,我感觉自己的鼻子和嘴好像都已经被扯到脸的另一边去了。“我不知道,”那双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说的那些我通通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跑出去,不管怎样我都要跑出去,我一定会跑出去的。”“你简直是疯了。”“当然了。你和我现在都呆在疯人院里。”
我不想再去谈论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她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讲话,明明我是在帮她做逃跑的打算,为什么要反过来说我是疯子?只有拼命想要往外跑的才是疯子,疯子中的疯子。护士的敲门声让我收起了自己的这副嘴脸,我想就算顺从她也无所谓,试过几次她就会绝望地放弃这样天真的想法,我会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软言软语地安慰她,每个字都像薄薄的刀刃。就算要跑也是我先跑出去,带上她倒也没什么,我懒得去想。想不明白的原因是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去想。
护士依旧一声不响地推着那辆小推车,上面是我今天的午餐和要吃的药。“您今天不和妮妮安娜一起吃饭吗。”她帮我围上餐巾“嗯。”“您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和之前看不出什么差别呢。”我坐得笔直,她说得很对,上帝在创造女人时抽走了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我反倒觉得我比妮妮安娜多一根骨头,多出来的骨头长在脊椎上,让我能够这样长久地坐着。妮妮安娜就做不到这一点,不管做什么都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她像一条没有形状的蛇,而从我脊椎上长出的骨刺会把我和她牢牢钉死在这里白色的地板上。这点再次印证了只有我能带着她逃出去。于是我放下手里的餐具,捏着餐巾的一角擦擦嘴角不存在的酱汁,转过去看她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紧跟在我动作后,跟我保持着一拍的距离:“她或许正在睡觉吧,之前聊天的时候说,她和菲利克斯先生住在一起晚上经常睡不好。”话音刚落我就感觉那东西挪到了我的脸上,它的动作很轻又粘得很牢,我感觉我的鼻子有些痒。护士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是我在后面加了一句:“毕竟菲利克斯先生想杀了她嘛,晚上睡不好很正常,她应该很想离开这里。”护士点头的样子有些僵硬,很明显这句话勾起了她某些不好的回忆:“嗯,她之前自己说过嘛,这一点我们确实疏忽了。”“我们这样好的医院怎么会有疏忽呢。一只虫子来到这里都找不到出去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吃饭时间,我们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我的病房里。有时候我会邀请她和我一起玩二十一点,最开始她还不知道规则,我只是告诉她把手上的牌加到二十一点就算你赢。我双手撑在桌子上,脸藏在手里的纸牌后,这样投射到对面的目光就来得更加肆无忌惮:“还要不要牌?”“要。”她抬起头来直勾勾看着我,那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找不到我想要的哪怕一丝丝挑衅,她一面紧盯着我一面伸手去够牌,随后满不在意地连带着手里的牌一起摊开在桌面上:“爆掉了。”“你输了。”我向她展示自己手上的牌,正正好好的二十一点。每次都是这样,她会一直要牌要到爆掉为止。“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在上面加什么赌注。”我桌上的牌拢到一起,医生不在这里,我只好自己洗牌,他那种手法我学不会,只能笨拙地从牌堆里抽出几张再摞到最上面。“每次都是二十一点有什么意思。难道越多不是越好的吗?”说罢她从地上捡起一张,丢到我面前。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的游戏开始加上了赌注。其实是我单方面加在她身上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反正就是些小东西而已。“我前些天在那边发现了一道门,平时是不会上锁的,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你不是要逃跑吗?”妮妮安娜在对着墙面打网球:“你每天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哪来的时间去找什么门。”我推着轮椅径直走到她面前,强迫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我在这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比你了解的多一点很正常。”她的手把球拍上的线抓得咯吱咯吱响,丝毫没注意到她前面还有个人一样继续挥着球拍,她用的力气不小,挥拍的时候发出阵阵呼呼的声音。“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好不好?就当是为你的逃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捂住了嘴巴,我下意识想咬上去,她冲着我恶狠狠地说:“不要在外面说这种事,你是傻的吗?”后来我缠了她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从墙面上弹过来的球砸到她身上,她弯腰想去捡,那颗球却被我率先一步捡过来,黄绿色的毛绒球被我举起放在耳边:“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她已经打了很久,身上出了很多的汗,我甚至能看到她领口和腋下的深色汗渍。“你是我见过最无聊的一个人。”她把球拍丢到一边,走过来推我的轮椅。“走廊尽头左拐,我已经是你在这里能见到的最正常的一个人了。”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平日里不上锁的门,我废了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把她这里,带到一扇锁死了的门前面。“这就是你说的可以跑出去的门?”妮妮安娜蹲下去朝着锁眼里面看了几眼,又踢了那门几脚:“这门沉得要命,说不定里面灌的都是水泥。我们大少爷的眼神还真是不怎么好,在医院这么久了都没治好?”我鼻子一酸,垂下脑袋好让自己的眼睛看上去黯淡一些,说真的你们真该夸赞一些我当时的演技,我甚至觉得真的有什么人无情地封死了我逃跑的路线,顺便折了我几根骨头:“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它还是开着的,没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别的路出去的。”
怎么可能找得到别的路,就算有我也会给它封死,能走的根本就只有那一条死路。后来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个护士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要惩罚我们,我们快去和她解释一下吧,不等她吃完就把她强推到走廊外的护士面前,然后推着轮椅回到房间里把门抵住,留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和护士说话。或者说我要画一份这里的地形图,让她推着我在外面上上下下地跑上几遍,其实我根本就是在带着她来回打转。回去后我缠着让她画下来给我看,你不是说你会画画吗,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简单吧。她朝我轮椅上踢了一脚,扭头去活动室里拿了一份画给病人们的地图扔到我身上:“你跟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了,连路都认不清了。”我笑嘻嘻地把那张纸扔到一边,不如趁现在这个机会画一画吧,画一下我怎么样?“画你还不如去画活动室里那两个苹果。”她朝我翻了个白眼,说着便扭头躺在床上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我推着轮椅过去:“白天就要睡觉?你还没有洗漱。”“现在是晚上。”她说,窗外明明还亮着。
同样的事重复几次之后就没了意思,很快不管我怎样去求情她都不会再去理会我,我知道我该在这场游戏上再加上一些赌注。吃完晚饭我们就跑吧,我说。她低头啃着手上的面包,含糊不清地说:“这次不需要先找什么没锁上的门了吗?”最近她的食量好像变大了不止一点。不用了不用了,洗衣房那边有一个通风口就连着外面,我们个子小,从那里就可以钻到外面去了。“好啊,”她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我们吃完就一起过去?”我没有想到她会答应地这样快,那双眼睛好像在说她已经无所谓了,又像再说不管你怎么折腾也就能到这个程度了,我扯了个借口:“嗯,不过我要先回病房一次,我需要拿一点东西。你自己先过去吧。”
妮妮安娜前脚刚走,后脚我就跑着找到了护士。我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奔跑过了,找到护士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妮妮安娜说她要从这里跑出去。”护士手里拿根针管,她把活塞拉上去,绿色的液体被从药瓶里吸上去:“是吗,那真是太糟糕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洗衣房那边的通风口,她说过要从这里钻出去。”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烂俗的笑话,烂俗到连同哈哈大笑的护士也显得廉价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夸张了,几乎要把那口罩从中间整个扯开来。她笑得都有些直不起来腰来,身子低下去的时候险些碰到我的头:“抱歉……小少爷,这真是一种恶劣的行为,我们快去找医生吧,说不定我们需要给她注射一些镇静用的药物。”她这样说着,手上的针管却掉到了地上。绿色的液体流了一地,碎掉的那半只针管咕噜噜滚到我脚边,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那我们快走吧。”
或许我自己都没能想到吧,妮妮安娜居然真的过去了。医生和护士在前面走得飞快,我跟在后面,脚步很快就整个乱掉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究竟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哪里是腿哪里是手。好在头脑还是清醒的,我在心里默念着接下来应该迈出左脚,右手向前,但偏偏身体是恍惚的。两只脚绊在一起,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下去的时候鼻子正好砸在地上,再抬起头时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伴着鼻血流了下来。血滴在地板上,我呆愣愣地看着那圆形的红色痕迹,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脑海里排列着各种不着调的词汇,油漆?墨水?果汁?排列了好一会我才发现这样红色的液滴是我的血。血很快就止住了,反倒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我的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多的水吗?鼻腔里的血在我嘴里泛起一股腥甜,我忍不住往下咽,一点凉凉的东西就这样被吞了进去。眼泪混着鼻涕流进我嘴里,又是一阵咸。
这篇算是个总章节,时间太久远了我都忘记后面的情节了,bug以后再修吧[闭嘴][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7.索理默(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