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正午,阳光越发炙热。陈望舒看了眼手表,和靳砚一起等着楼上的人下来。
先下来的是梁雨。她脚步匆匆,一下来就先略带嗔怪地轻轻戳了一下陈望舒的胳膊,压低声音:“你怎么跑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吓他一跳。”她眼神里有点埋怨,更多的是担忧。
陈望舒握住她的手,温和地笑了笑:“正好在附近结束一个咨询,想着你可能需要劳力,就过来了。是有点唐突了。”他坦然承认,目光里带着歉意看向靳砚。
梁雨叹了口气,挨着陈望舒坐下,语气缓和了些:“也怪我,可能太着急了,总想能做点什么。”她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陈望舒沉思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似乎在斟酌措辞。他犹豫了一下,才略显迟疑地开口:“其实……大概一年前,我在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心理咨询室外,见过清远一次。他当时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叫号,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整个人缩着,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顿了顿,看到靳砚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梁雨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后来我向相熟的同事侧面打听过一下,同事印象挺深,说他好像非常抗拒深入沟通,评估结果建议的药物,似乎也一直没有规律服用,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了。”他的语气很谨慎,没有过多评判,只是陈述观察到的事实。
梁雨闻言,并没有太意外,只是眼神更黯淡了些,她低声对陈望舒说:“他的药……一直是靳砚。”她顿了顿,补充道,“靳砚就是他的药。”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但陈望舒瞬间就明白了。他惊讶地看向靳砚,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敬佩。将一个人的情绪稳定和心理健康完全系于另一个人身上,这需要何等的信任、耐心和付出?而靳砚,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这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喜欢或爱侣关系,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羁绊和守护。
靳砚接收到了陈望舒的目光,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偏过头,下颌线依旧紧绷,眼神深沉地望向工作室的出口,等待着那个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虞清远才慢吞吞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他显然稍微整理过,换下了沾满颜料的工作服,穿回了自己的衣服,脸色虽然依旧缺乏血色,但比之前看起来平静了不少,只是眼神还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靳砚,尤其是陈望舒。
他走到近前,对着梁雨和陈望舒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在陈望舒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就飞快地移开,带着明显的拘谨和不自在。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虞清远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靳砚看着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虞清远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声音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语速有点快地说:“明天……明天我想去做陶艺。”他说完,像是怕被拒绝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过分,立刻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眼睛看着地面,“如果……如果你不忙的话。”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提出分手的是他,现在又反过来提出约会要求的是他,这种矛盾让他尴尬得脚趾抠地。他甚至不敢看靳砚的表情,下意识地找补,把目光投向梁雨,声音更低了,几乎像嘟囔:“就……小雨之前提过一句那边新开了家店……”
靳砚的瞳孔几不可查地亮了一下,紧绷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立刻应道,声音沉稳而肯定,没有一丝犹豫:“不忙。明天我去接你。”
他甚至没有问时间,没有问地点,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他而言,虞清远能主动提出想法,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信号,都足以让他感到巨大的慰藉和希望。
虞清远听到他肯定的回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毫米,但依旧没敢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
梁雨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既为虞清远终于肯迈出一小步而松了口气,又为这两人之间复杂胶着的状态感到心疼。她赶紧打圆场,笑着对陈望舒说:“看吧,我就说那家店看起来挺好玩的!走走走,饿死了,先去找地方吃饭!”她试图用热闹冲散这微妙的气氛。
梁雨拉着陈望舒率先起身,热络地张罗着去找吃饭的地方,试图用行动驱散空气中那点尴尬和凝滞。她刻意选了附近一家氛围轻松、噪音稍大的融合菜小馆,这样就不需要时刻进行需要深度交流的谈话。
四人座的桌子,虞清远几乎下意识地想挨着梁雨坐,但梁雨更快一步,把陈望舒推到了里面,自己坐在了靠过道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让虞清远和靳砚坐在了同一边。
落座时,虞清远的身体有些僵硬,尽可能地和靳砚保持着一点距离。菜单递过来,他垂着眼飞快地指了两个菜,就把菜单推给了别人,完全没有平时对食物的挑剔和兴致。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梁雨努力找着话题,从婚礼的琐碎安排聊到最近的艺术展,陈望舒温和地附和着,偶尔抛出一些不会冷场的问题。靳砚的话也不多,但会适时地回应梁雨,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身旁的虞清远身上。
虞清远几乎全程沉默,只是机械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吃得很少,速度很慢。靳砚注意到他避开了所有带骨刺和需要复杂操作的食物——这是他焦虑严重时才会出现的、无意识的“节能”模式。靳砚沉默地将一盘剔好了刺的鱼肉和一份容易入口的蒸蛋羹换到了虞清远面前。
虞清远动作顿了一下,睫毛颤了颤,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谢谢,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小口地吃起了那份蒸蛋。
陈望舒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心里那份对靳砚的认知又加深了几分。这不仅仅是细心,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生活每一个细节的关照。
午餐在一种算不上愉快但总算维持了表面平静的氛围中结束。
走到餐厅门口,梁雨挽着陈望舒的胳膊,对靳砚和虞清远说:“那……我和望舒还有点东西要买,我们先走啦?”她给了虞清远一个鼓励的眼神,又对靳砚点了点头。
虞清远低声说:“好,谢谢你们的午餐。”
靳砚也颔首:“谢谢。路上小心。”
看着梁雨和陈望舒相携离开的背影,气氛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那种无形的压力又悄然回来了。
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虞清远下意识地又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回工作室,还是……回家?”靳砚开口问道,声音平静,给出了选择,仿佛早上那句“明天去做陶艺”从未发生过,他们依然处在那个需要小心维持的“分手月”规则里。
虞清远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回那个冰冷空洞的公寓,但也无法坦然回到那个充满了靳砚气息、此刻会让他更加无所适从的“家”。工作室……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工作室。”他低声说,视线看着马路对面闪烁的红绿灯。
“好。”靳砚没有多问,“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虞清远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急促,“就几步路,我自己可以。”他需要一点独自的空间来消化刚才午餐的压抑和靳砚那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关切带来的心乱。
靳砚看了他两秒,没有坚持:“好。晚上回家吗,我去接你?”他确认道。
虞清远飞快地点了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像是怕靳砚再说什么,转身就朝着工作室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依旧带着一丝仓促。
靳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汇入人流,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拿出手机,取消了下午原定的一个非紧急会议日程,然后走向另一个方向——他需要去确认一下那家陶艺店的位置,并且,他记得虞清远早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需要去买些容易消化的点心带给他。
下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等待很煎熬,但虞清远主动伸出的那一根小小的触须,足以支撑他继续耐心地等下去。
柏林艺术中心的合约就像一把悬停在虞清远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握着绳的林修,同样感到一种焦灼。三天的期限像沙漏一样不断流逝,虞清远那边却毫无动静,没有答复,没有疑问,甚至没有愤怒的斥责——这种彻底的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
那天在工作室,梁雨激动之下的话语像碎片一样扎进林修心里。“你明知道他离了靳砚会死”、“你这是在逼他去死”……这些指控虽然尖锐,却迫使林修不得不去正视一个他之前刻意忽略的问题:虞清远的痛苦,或许远比他想象中更深,而其根源,很可能紧密地缠绕在那个名叫靳砚的建筑师身上。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甚至是一丝模糊的愧疚(尽管他绝不会承认),驱使他想去了解那个被虞清远如此依赖、又让他如此痛苦的人。但他绝无可能去问虞清远,那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他想到了梁雨。那个情绪激烈、显然深知内情的朋友。或许她能提供一些视角?但他没有梁雨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事情就是如此巧合。林修下午恰好需要去城西的艺术区拜访一位版画工作室的朋友,讨论一些后续展览的细节。就在他结束会谈,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街道走向停车位时,远远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餐厅走出来——正是梁雨,和她挽着的一个气质温和的男人。
林修脚步一顿,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梁雨那头挑染的亮粉色发梢。这真是……出乎意料的运气。他犹豫了片刻,是直接上前,还是再观察一下?但机会稍纵即逝。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迅速挂起那副惯常的、礼貌而略带疏离的职业性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梁小姐?”林修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梁雨正和陈望舒说着什么,闻声抬头,看到林修,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戒备。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望舒的胳膊。“林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她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陈望舒感受到梁雨的细微变化,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地看向眼前这个穿着一丝不苟、气质冷峻的男人。
林修仿佛没察觉到梁雨的戒备,微笑着解释道:“我刚在附近拜访一位朋友。”他目光自然地转向陈望舒,带着询问的意味。
梁雨不太情愿地介绍:“这是我未婚夫,陈望舒。望舒,这位是林修,柏林艺术中心的,清远的……就是他带来的。”她在“合约”两个字上模糊了过去。
“陈先生,你好。”林修伸出手,与陈望舒握了握,态度无可挑剔,“经常听梁小姐提起你。”这话半真半假,但他说得极其自然。
陈望舒也礼貌回应:“林先生,幸会。”
寒暄过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沉默。林修知道不能绕弯子,他今天的目的必须达成。他看向梁雨,语气变得稍微郑重了一些:“梁小姐,冒昧打扰。关于清远的事情……我有些担心。那天之后,他一直没有消息。我知道我的方式可能有些……直接,但我确实认为这个机会对他至关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坦诚地看向梁雨:“我无意窥探**,只是……我想我或许需要更全面地了解情况,才能判断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或者……至少避免因为我的不知情而造成更大的伤害。”他巧妙地示弱,并将动机包装成“避免伤害”和“寻求更好方案”。
“我听说,”他继续道,语气更加谨慎,“靳先生……对清远而言非常特别。我在想,如果方便的话,是否有可能……让我和靳先生简单聊一聊?也许从不同的角度,能找到一条对清远伤害最小的路。”他终于提出了真正的目的——想通过梁雨牵线,认识靳砚。
梁雨皱紧了眉头,显然对林修这个提议非常意外且不信任。她刚想开口拒绝,陈望舒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接过了话头。
陈望舒看着林修,目光平静而专业:“林先生关心我们朋友的状态,这是负责任的表现。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坚定,“清远和他的爱人目前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任何外界的介入,尤其是来自合约方的直接接触,都可能被解读为压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了风险,然后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或许,我们可以先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者林先生有什么想法,可以通过我先沟通一下?这样也能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你看如何?”
林修看着陈望舒,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像梁雨那样情绪外露,更冷静,也更难对付。但他提出的方案确实更稳妥,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陈先生考虑得很周到。这样也好。”他拿出手机,与陈望舒交换了联系方式。
目的算是部分达成,虽然没有直接见到靳砚,但至少打通了一个可能的沟通渠道。林修礼貌地告辞,转身离开时,眉头却微微蹙起——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那个叫靳砚的男人,以及他身边的朋友,都在用一种他不太熟悉的方式,紧密地守护着虞清远。
而梁雨看着林修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对陈望舒小声抱怨:“你理他干嘛?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陈望舒揽住她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多一个了解信息的渠道,未必是坏事。至少,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由我来接触,总比让他直接去找靳砚或者清远要好,不是吗?”他的冷静稍稍安抚了梁雨的不安。
林修的突然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虽然暂时被陈望舒挡了一下,但涟漪已经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