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平稳地汇入周末的车流,目的地明确——梁雨的工作室。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音量调得很低。靳砚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副驾驶上的虞清远。
虞清远始终偏头看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睫毛投下的阴影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他安静得过分。
靳砚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收到了梁雨的信息,语气一如既往地跳脱:“靳哥!明天把你家清远借我一天哈!救命用的,捧花设计卡壳了QAQ“
靳砚当然知道这大概率是个借口,梁雨或许也发现了虞清远的变化。他感激这份机会,但此刻,他看着身边这个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无措的谨慎。他那些惯常的、能轻易撬开虞清远外壳的方法,此刻似乎都失灵了。
他不敢贸然开口,怕哪一句话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假象,等待着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契机。
车子停在梁雨工作室楼下。虞清远像是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
“到了。”靳砚熄了火,声音放得很轻,“梁雨说……需要你帮忙看看捧花的设计。”
虞清远怔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回事,低低地“哦”了一声,解开了安全带。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梁雨工作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和她的哼唱声。她正摆弄着一大堆新鲜的花材,看起来活力四射。
“清清!可算来了!”梁雨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目光飞快地从虞清远红肿未消的眼睛和靳砚紧绷的下颌线上掠过,脸上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靳哥辛苦啦!人送到就行啦!清远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几个配色,我头都快想秃了!”
她咋咋呼呼地冲过来,一把挽住虞清远的胳膊,将他从靳砚身边自然地“劫”了过去,动作亲昵又不由分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
虞清远被她拉着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靳砚。
靳砚站在门口,没有跟进来,只是对着梁雨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虞清远身上,语气依旧平稳温和:“那……你们先忙。结束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道:“好好帮小雨看看。”说完,他对梁雨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背影在楼梯口消失。
梁雨关上门,音乐声依旧欢快,她却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虞清远的胳膊,语气软了下来:“行了,别硬撑了。我这儿没别人。”
虞清远站在原地,看着靳砚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他却觉得比在黑暗里独自哭泣时,更加无所适从。
靳砚的小心翼翼,他看在眼里。那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温柔,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愧疚。
梁雨递过来一杯温水,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指:“先喝点水。至于捧花……”她耸耸肩,“就是个借口。你想说话,我就在这儿。不想说,你就坐那儿发呆也行。”
虞清远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靳砚或许并非无所不能。他也在迷茫,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等待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下一步。
而他,才是那个手握答案,却迟迟不敢交卷的人。
这反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顾影自怜的情绪里,尤其是在朋友面前,尤其是在……靳砚已经用那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他之后。
逃避可耻,但有时,投入工作确实是有效的暂时止痛药。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虽然眼底的红肿和疲惫依旧明显,但那种涣散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被强行收敛了一些。他仰头将杯子里的温水一饮而尽,仿佛借此吞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不是要看捧花吗?”他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努力正常的语调,“哪几种配色卡住了?”
梁雨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随即了然。她聪明地没有再多问,立刻顺着他的话,将他引到工作台前:“喏,就这几个,主花材是郁金香和落新妇,我想做出一点轻盈又带点韧性的感觉,但色彩平衡上总觉得差口气……”
工作台上,各种形态、颜色的花材铺散着,散发出清新又略带苦涩的植物香气。虞清远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支白色郁金香冰凉光滑的花瓣,触感真实而细微,将他的注意力从内心的风暴中稍稍牵引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精神凝聚到眼前的具体事物上。色彩、形态、质感、花语……这些他熟悉无比的美学元素构成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秩序井然的领域。
“落新妇的雾状感太重,如果用深紫色的郁金香压不住,反而会显得脏,”他拿起一支淡紫色的落新妇,又对比了一下旁边深紫的郁金香,眉头微微蹙起,进入了专业状态,“试试看降低饱和度?或者加入一点跳跃的、有透明感的元素,比如银莲花,或者换一种绿色的配叶,现在的太沉闷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开始动手调整,修剪花枝,重新组合。动作从一开始的有些僵硬迟缓,逐渐变得流畅专注。当他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梁雨在一旁看着,适时地递上工具,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引导。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陪着他,让他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将碎裂的情绪重新拼凑粘合。
时间在花叶的剪裁和色彩的斟酌中悄然流逝。虞清远苍白的脸颊因为专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紧抿的嘴角也略微放松。那些关于柏林、合约、分离的尖锐痛苦,暂时被压制到了意识的最底层,虽然并未消失,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暂时躲进了这片由花朵构筑的、充满生机的避难所里。
在虞清远沉浸于花材世界的同时,工作室楼下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露天座,气氛却有些微妙。六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热度,蝉鸣声隐隐约约。
靳砚并没有离开太远。他坐在遮阳伞下的阴影里,额角却依旧渗出细密的汗珠——或许更多是源于内心的焦灼。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冰镇过头、杯壁凝结满水珠却几乎没动过的柠檬冰美式,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扇反射着阳光的窗户,眉心微蹙。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靳砚抬眼,一个穿着浅亚麻色短袖衬衫的男人坐了下来,额角带着点汗意,笑容很温和。
“靳砚?常听小雨念叨你。我是陈望舒。”男人递过一张名片,指尖干燥凉爽。
靳砚接过名片,冰凉的卡纸触感。“陈先生。”他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目光扫过名片上的字眼,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
陈望舒搅动着自己杯里的冰块,咔啦轻响。“刚才路边好像看到你了,”他语气随意,像聊天气,“送清远过来?他看起来……好像没睡好?”话尾带着谨慎的试探。
靳砚的指尖猛地抠紧了杯壁上的冷凝水。冰凉的湿意渗进皮肤。“他……”一个字出口,就像砂纸磨过喉咙,“提了分手。不说原因。”他垂下眼,盯着桌面上一道细微的划痕,“状态很糟。”
再多的话,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吐不出来。
“像受惊的鸟,”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蝉鸣盖过,“碰一下就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力感像藤蔓缠上来,勒得他呼吸困难。
陈望舒沉默地听着,只有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声响。
陈望舒沉吟片刻,开口道:“从你的描述看,清远很可能处于一种高焦虑和应激状态。提出分手,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可能是预感到某种他无法承受的压力或威胁,试图通过主动切断来保护自己,或者……甚至可能是想保护你。”
他顿了顿,看向靳砚,“在这种情况下,追问原因确实可能加重负担。他现在最需要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稳定可靠的安全感。你的平静和陪伴本身,就是最好的镇定剂。尝试表达你的感受和观察,比如‘我看到你很痛苦,我很担心’,给他开口的机会,但不强求答案。重点是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在,并且愿意试着去理解,而不是评判。”
靳砚认真地听着,陈望舒清晰的分析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陈望舒用吸管轻轻戳了戳杯底的柠檬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其实,我见过清远几次。大概半年前,在一个艺术论坛的茶歇时间,小雨指给我看的。当时他正和几位策展人说话,看起来……嗯,非常敏锐,但也有点……过于紧绷了,像一根拉满的弦。”他回忆着,“小雨后来还说,他那段时间好像特别忙,睡眠很差。不知道……和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关联。”
这个细节像一块小石子投入靳砚心湖。半年前……正是他接手那个大型竞标项目最忙的时候,经常熬夜加班,或许确实忽略了清远的某些状态?他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就在这一刻,后颈像过电般微微一麻。靳砚猝然抬头——
逆着刺目的阳光,那扇窗后,一个模糊的轮廓一闪而过。
是清远。
绝对是他。哪怕只是一个剪影,一点直觉。
视线撞上的刹那,那个影子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光影开的玩笑。
靳砚的心脏跟着那个仓惶消失的影子猛地一沉,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虞清远惊慌失措后退时,那双红肿眼里可能掠过的恐惧。
陈望舒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温和地拉回他的注意力:“给他点空间喘口气。也给你自己一点。”他指了指靳砚紧绷的肩膀,“这种时候,耐心就是最好的语言。”
靳砚猛地吸了一口气,夏日下午燥热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咖啡因和柠檬的酸涩。他抓起杯子,将剩下的冰咖啡一口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一路灼烧到胃里,反而奇异地压下了一点翻腾的情绪。他知道了,清远在看他。
靳砚坐在那里,这并不意外。令虞清远意外的是他对面的人。
那个穿着浅亚麻色短袖衬衫、侧脸温和的男人……是陈望舒。梁雨的未婚夫。陈望舒总是和梁雨一起出现,笑容得体,带着一种心理学从业者特有的、令人放松的沉稳气质,看起来又没有表面那么好接近。
他怎么会和靳砚坐在一起?
虞清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种被窥探、被分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梁雨告诉陈望舒了?他是来告诉靳砚的吗?还是靳砚主动找他……求助?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刚刚勉强平复一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指尖下的花瓣被无意识地捏出一道折痕。
他死死盯着楼下,看到陈望舒似乎在说着什么,表情专注而平和。靳砚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膀线条透露出他的认真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靳砚毫无预兆地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朝窗□□来!
视线隔空碰撞的刹那,虞清远像被灼热的探照灯猛地照到,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退离了窗边,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怎么了?”正在整理丝带的梁雨被声响惊动,抬起头,看到虞清远煞白的脸色和惊惶未定的眼神,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撞到了?没事吧?”她语气关切,顺着虞清远刚才的视线疑惑地也朝窗外望了一眼。
只一眼,梁雨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看到了楼下咖啡座上的靳砚和陈望舒。
“望舒?”她惊讶地低语了一声,随即立刻意识到虞清远在害怕什么。她迅速转回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安抚的意味:“清远,别瞎想!我什么都没跟望舒说!一个字都没提!”她举起手做发誓状,“他肯定是碰巧路过,或者……或者是我昨天跟他抱怨了一句今天要忙捧花设计累死了,他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或者给我送点吃的?对,一定是这样!”
梁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可信,试图打消虞清远的疑虑。她心里其实也打鼓,不确定陈望舒为什么会出现,但她必须稳住虞清远。
虞清远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恐慌稍稍褪去一点,但不安依旧浓重。他张了张嘴,缓缓说道:“其实我知道……我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刹那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