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虞清远先动了。
“我……”他把视线转回来,依旧不敢抬头,视线落在靳砚鞋尖前的地面上,“我今晚不回那边了。我回我自己的公寓。”
靳砚拉车门的手停住了:“怎么了?”他问得自然,仿佛这只是个寻常的疑问。
“不是,”虞清远飞快地否认,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就……离这里近。而且,好久没回去了,想拿点东西,顺便……收拾一下。”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但尾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出卖了他。
他绝口不提那红肿的眼睛是无法见人的罪证,更不提是想逃开靳砚那能看穿一切的目光。
靳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如有实质,让虞清远几乎要无所遁形。就在他以为靳砚会坚持时,靳砚却只是点了点头:“好。那我送你过去。”
“不用!”虞清远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突兀地拔高,又迅速压低,“就……就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你……你快回去吧。”他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也不等靳砚回应,转身就快步融入了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里,背影仓促又单薄。
靳砚站在原地,没有追,只是看着那个几乎要同手同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眸色深沉如夜。他当然知道那公寓离植物园近,更知道那几乎是个空壳子,没什么需要特意回去拿的“东西”。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在虞清远滚烫的眼皮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他走得很快,几乎是步履匆匆,夜风试图吹干他眼底残留的湿意,却只让那份酸涩更加深入骨髓。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
打开公寓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灰尘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开灯,反手关上门,将自己彻底投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冰冷的寂静瞬间包裹上来,远比靳砚车里的沉默更令人窒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到落满灰尘的地板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他狼狈不堪的脸。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和靳砚的对话框。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颤抖地跳跃,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柏林的合约、冰冷的条款、林修的话、他的恐惧、他的不舍、他那句“分手”底下藏着的近乎绝望的感情——全都打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这样就是一种无声的坦白和忏悔。然后,手指狠狠按下,悉数删除。空白的输入框像巨大的嘲讽。
就在他精神恍惚之际,手指一个颤抖,竟然误触了发送键!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就像被烫到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猛地撤回!
屏幕上只留下一条系统提示:[“我”撤回了一条消息]
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盯着屏幕,恐慌得像犯了罪。靳砚看到了吗?哪怕只是一个开头?他会不会看到那句该死的“我要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屏幕安静得可怕。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折磨人,就在虞清远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时,手机终于轻轻震动了一下。
靳砚的回复跳了出来,没有疑问,没有惊讶,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晚安,早点休息。」
隔了几秒,又一条:
「明天带你去玩。」
没有追问那条被撤回的消息。一个字都没有。
这刻意为之的、体贴到残忍的沉默,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屏幕的光在地上映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虞清远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从喉咙里艰难地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然后,那堤坝彻底崩溃,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荡冰冷、满是灰尘的公寓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处可逃的痛苦。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在门边的姿势,像一只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幼兽,仿佛连挪动一寸的力气都被这场痛哭彻底抽干了。
他哭得脱了力,声音逐渐低哑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在他情绪剧烈宣泄后汹涌而上,淹没了所有意识。
虞清远就那样蜷缩在冰冷的门边地板上,脸颊还贴着落满灰尘的膝盖,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极度的身心俱疲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在公寓楼下不远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靳砚并没有离开。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影几乎完全融在夜色中,只有手机屏幕的幽幽荧光印在脸上。
他抬头,目光始终锁定在虞清远公寓那扇漆黑的窗户上。从那扇窗望去,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就像无人居住的空屋。这种彻底的、长久的黑暗,让靳砚的眉头越皱越紧,指间的烟燃烧到了尽头都浑然不觉。
他知道虞清远的状态有多差。那双红肿的眼睛,那故作轻松却漏洞百出的语调,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担心虞清远一个人在那种冰冷空旷的环境里会出事,担心他的焦虑症在无人安抚的情况下会彻底爆发。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靳砚的担忧累积到顶点,几乎要忍不住上楼去敲门时,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立刻掏出来,屏幕的光亮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是虞清远的消息。虽然只有一条被迅速撤回的系统提示,但至少证明,他人是清醒的,还能操作手机。
【“乖乖”撤回了一条消息】
靳砚盯着这行小字,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他没有看到撤回的内容,但那瞬间亮起又消失的提示,像一颗定心丸——人没事。这就够了。
他没有回复追问,甚至刻意等了一分钟,才发出那两条早已编辑好的、语气平静的消息。他太了解虞清远,此刻任何追问都会加重他的压力和尴尬。给他空间,让他自己缓过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看到消息已读,并且没有再收到任何崩溃的回应,靳砚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将烟头碾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依旧漆黑的窗户,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厨房的灯亮起,靳砚挽起袖子,开始沉默地和面、调馅料。他记得虞清远喜欢吃他家楼下那家早餐店的煎饺,但此刻去买显然不现实,他也不想离开太久。他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试图复刻出相似的味道。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物温暖朴素的香气,与这偌大房子里冰冷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靳砚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心疼和无处安放的爱意,都一点点揉进那团柔软的面粉里,等待黎明到来。
第二天,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灰尘照得无所遁形时,门铃响了。
虞清远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缩。他依旧蜷缩在门边的地板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脖颈,因为别扭的睡姿而僵硬不堪。眼睛肿胀刺痛,不用看也知道必然红肿得厉害。
门铃还在持续,不疾不徐,带着靳砚特有的耐心和坚持。
虞清远挣扎着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昨天那身衣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来自工作室和地板的灰尘以及干涸的、已经变暗的颜料污渍,狼狈得像在街头流浪了一夜。
他踉跄着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靳砚站在门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看起来清爽而平常。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早晨,他来接男友出去约会。他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目光平静地看着门板,似乎能穿透它看到里面人的慌乱。
虞清远下意识地想逃。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尤其是见靳砚。
但门铃又响了一次,依旧耐心,却不容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胡乱地用手抓了把睡得乱糟糟、还沾着灰的头发,又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尽管这纯属徒劳。他最终认命地拧开了门锁。
门打开一条缝。
晨光涌入门内,将虞清远彻底暴露在光线下。他下意识地眯起肿胀的眼睛,偏过头,想躲开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和靳砚的注视。
靳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快速而仔细地扫过——那身明显是昨天穿了一天一夜、皱巴脏污的衣服,凌乱的头发,尤其是那双肿得像核桃、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以及眼底那浓重得无法忽视的青黑。
靳砚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手悄然握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更没有怜悯,只是像看到什么寻常事一样,语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早上好。”
他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温热的香气更加浓郁:“给你带了点吃的,先垫垫。昨晚……收拾屋子累了吧?”他巧妙地用了虞清远自己昨天的借口,给他搭好了台阶。
虞清远僵硬地接过纸袋,指尖碰到里面温热的餐盒,烫得他微微一颤。他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靳砚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视线越过他,看向屋内的一片狼藉和积灰,语气依旧平常:“需要我帮忙吗?或者,你先换身衣服,洗漱一下?我们等会儿再出门也行。”
他给出了选择,体贴周到,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仿佛他们真的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悠闲浪费。
虞清远抱着温暖的纸袋,食物的香气勾起了空荡胃袋的反应,也让他鼻尖再次发酸。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不用……等我一下,很快。”
他需要逃离靳砚的目光,哪怕只是几分钟。他抱着纸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向了卧室的方向,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果然惨不忍睹。虞清远用冷水拼命拍打脸颊,试图消减眼睛的红肿,但收效甚微。他匆匆脱掉那身脏衣服,换上了一套从衣柜深处翻出的、同样带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干净衣服,又刷了牙,试图洗掉口腔里苦涩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他看起来……依旧糟糕透顶,只是从“流浪汉”变成了“一个精神不济、彻夜未眠的普通人”。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和疲惫,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出洗手间。
靳砚并没有进来,依旧耐心地等在门口,姿态放松地靠着门框。见他出来,目光在他换过的衣服和依旧湿漉漉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自然地移开,仿佛没看到他那明显的憔悴。
“好了?”靳砚站直身体,语气轻松,“那走吧,今天天气不错。”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想去接虞清远手里那个已经不再那么温热的纸袋。
虞清远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随即又顿住,慢慢递了过去。指尖再次短暂相触,靳砚的手温暖干燥,而他的,依旧冰凉。
靳砚接过纸袋,转身率先走向电梯,步伐不紧不慢,给足了虞清远调整情绪和跟上来的空间。
阳光洒在走廊里,将靳砚的背影拉得很长。虞清远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挺拔如常的背影,闻着空气里残留的食物香气,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阳光确实太好了,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世界,将昨夜的黑冷和眼泪都蒸发成了无形的氤氲。虞清远跟在靳砚身后,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肩线,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早餐纸袋里残留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眼眶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熟悉的酸热。
提出分手以来,他好像把这辈子没流过的眼泪都流尽了。
但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可能是阳光太刺眼了,他想着,给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就这样一章一章放……终于不用大改啦!剧情步入正轨~~[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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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