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远彻底愣在了原地。他设想过靳砚可能会问无数种问题,却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段坦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初遇真相。
那个在他心里构建了五年、关于“唯一知己”的神话瞬间崩塌,却又迅速被另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原来从一开始,靳砚走向他,并非因为全然的理解,而是因为……心动和关切。那种莽撞的、直接的关切,误打误撞地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
靳砚说完这番话,便沉默下来,像是在等待。他或许期望这番坦诚能换来虞清远同样的回应,期望他能顺势说出此刻真正压在心口的巨石。
虞清远的嘴唇颤抖着,靳砚的目光温柔而鼓励,在萤火虫微弱的光线下,像一片温暖的深海,几乎要让他沉溺其中,将柏林、合约、林修、所有的恐惧和盘托出。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在极度的害怕和一种扭曲的“保护”欲驱使下,硬生生拐了一个弯。他垂下眼,盯着两人依旧交握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其实……那天我迅速走掉,不是因为被你看穿而生气,”他顿了顿,心里挣扎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是……是因为你靠得太近,我闻到你身上有淡淡的松木味道……很好闻,我突然心跳得厉害,有点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逃走了。”
他说出了另一件从未言说的、属于五年前的、微不足道的秘密。用一个带着青涩甜味的往事,仓促地掩盖了此刻鲜血淋漓的现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靳砚握着他的那只手,几不可查地、猛地收紧了。力道之大,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疼痛。
一股极其凶猛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他的头颅,又狠狠撞回胸腔,砸得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他想起来了,那天虞清远骤然收缩的瞳孔,苍白的脸颊上似乎的确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冰冷排斥的红晕,原来那不是愤怒,是羞赧慌乱。
这个迟来了五年的真相,比任何直接的告白都更致命地击中了靳砚。它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深刻地揭示了虞清远早在初见时就已对他产生的、连自己都无法应对的吸引力。
想抱他。
这个念头像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的躯体,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将眼前这个剖开了一点坚硬外壳、露出内里柔软脆弱的人狠狠抱住。
他想用胸膛堵住那可能还会说出更让人心疼话语的嘴唇,想用体温熨平他所有细微的颤抖,想把他按在心口让他听听自己此刻为他也为过去那场误会而疯狂擂动的心跳。
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前倾的趋势,握住虞清远的手就是最强的锚点,将他拉向对方。
然而——
就在他的鼻尖几乎要嗅到虞清远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气息,阴影即将笼罩住对方的刹那,靳砚硬生生地刹住了所有动作。
他看到了虞清远低垂的眼睫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的阴影,看到了他即便说出这般近乎“坦白”的话语后依旧紧绷的嘴角和僵硬的肩线。
虞清远没有看他,甚至因为吐露了秘密而显得更加脆弱和……易碎。像一件刚刚拭去尘埃的薄胎瓷,任何过重的触碰都可能导致新的裂痕。
汹涌的爱怜和心疼在靳砚体内疯狂冲撞,寻找着出口,却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死死锁在胸膛里。那向前倾的趋势被他极其艰难地、以一种几乎扭曲的克制转化为一个极其细微的、更像是重心调整的动作。
紧握的手力道稍稍放松,从近乎钳制变回守护般的包裹,拇指指腹下意识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摩挲着虞清远冰凉的指节背面。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冲到嘴边的所有滚烫话语和粗重呼吸都强行咽下。再开口时,刻意放缓了速度,注入了一种极力压制后的、近乎平静的温柔:
“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仿佛需要从这个颠覆性的认知中汲取一点力气,尾音带上了一点极轻微、几乎被夜色吞没的的气音,像一声叹息般的笑,“我还以为……当时是我说错了话,惹你讨厌了。”
虞清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在靳砚温热的掌心里无法控制地微微战栗。
五年的误解冰消瓦解,露出底下笨拙又真挚的初遇真相,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几乎击溃了他强撑了一整天的防线。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身边这个人掌心的温度是唯一的锚点。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抓住点什么,想将头埋进去,想短暂地、就一会儿,卸下所有沉重的负担和伪装。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靳砚深色大衣的袖口上。那里的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可靠。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这是他从少年时期起紧张或极力隐忍情绪时就会露出的表情。
终于,那只空着的手,那只一直紧张地蜷缩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指尖颤抖着,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脆弱,攥住了靳砚大衣的袖口。布料细腻的触感传来,他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节微微用力,将额头低垂,轻轻抵在了自己攥着袖口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示弱的姿态,一个无声的哀求。他把自己最脆弱的脖颈和后脑勺暴露在靳砚的目光下,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终于向最信任的人露出柔软的腹部。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细微的颤抖通过相握的手和攥紧的袖口,清晰地传递给了靳砚。
靳砚的身体在他攥住袖口、抵上额头的瞬间,彻底僵住了。掌心里的手指颤抖得更加明显,袖口传来的细微拉扯感,以及虞清远低头时发丝擦过他手背的微痒,都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虞清远全身心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依赖。
萤火虫的光芒掠过虞清远低垂的、脆弱的脖颈,靳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另一只想要抬起来、覆上那片冰冷皮肤的手。
他只是将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更稳、更坚定地回握住,用拇指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虞清远冰凉的指节和手背,试图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温度和力量。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萤火虫飞舞的微光和远处模糊的情侣低语。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靳砚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它被压得极低,像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糙和小心翼翼的温柔:
“那时候的松木味……”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最恰当的词语,“大概是我刚帮我导师做完一个大型木质模型的切割……沾上的。”
“后来……我还特意换过几种别的香水,”他继续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极淡的自嘲,“但好像……都不太对。”
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混合着这一天一夜的委屈、恐惧和即将分离的绝望,变成一股汹涌的酸意猛地冲上虞清远的鼻腔和眼眶,使他几乎立刻就要控制不住。
不行。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了一下,像被寒风吹拂的树叶。但在那哽咽即将冲破喉咙、变成呜咽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将它扭曲成了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明显气音的——轻笑。
他甚至还刻意让这声“笑”听起来带着点恍然和戏谑,尽管嘴角抿成的直线僵硬得像石头,低垂的眼睫早已湿透。
“呵……”他又发出一个类似笑的气音,肩膀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听起来却像是在忍俊不禁,“嗯……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甚至试图带上一点调侃,但那尾音里的细微撕裂感和无法完全压制的颤抖,却暴露了底下汹涌的情绪。“亏我还……还以为你当时真的……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洞察力……”
靳砚在他肩膀耸动、发出第一个怪异气音的瞬间,身体就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虞清远低垂的头顶发旋的细微震动,能感受到他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猛然收紧的力度,甚至能捕捉到那声扭曲的“笑”底下,那一声极力吞咽口水的、掩饰哽咽的细微声响。
月光和萤火虫的光芒不足以照亮虞清远此刻的表情,但靳砚不需要看。他能闻到空气中那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的泪水的咸涩气息,能感觉到虞清远全身肌肉那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僵硬。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发紧。他的清远,连哭都要伪装成笑。
靳砚的拇指原本正在摩挲虞清远的手背,此刻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然后,以一种更加缓慢、更加沉重的节奏继续着。他没有拆穿,没有试图去抬起虞清远的脸,甚至没有让呼吸的频率发生太大的改变。
他只是顺着虞清远那漏洞百出的、故作轻松的语调,用一种同样被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无奈笑意的声音回应道,仿佛真的被那个“木头屑”的说法逗乐了:
“嗯,”他低声应和,声音像被夜色浸透的绒布,“看来……第一印象彻底毁了。”他顿了顿,拇指指腹感受到虞清远手背上皮肤瞬间的绷紧,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配合着对方的自嘲:“是不是……还挺幻灭的?”
他完美地接住了虞清远抛过来的这个带着泪意的“玩笑”,替他维持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名为“轻松”的伪装。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在月下追忆往昔,调侃着年少时一场美丽的误会。
但那只握着虞清远的手,却握得更稳、更紧了些,源源不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无声地告诉对方:我知道,我在,我陪你演下去。
虞清远的肩膀又轻微地耸动了一下,这次更像是一个压抑的哆嗦。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将那股新的泪意强行逼退。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靳砚的袖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栖息地。
靳砚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
这时工作人员提着萤火虫笼经过:“要放一笼吗?许个愿吧。”
靳砚轻轻摇头,用口型对工作人员说了句“谢谢,不用”。他现在只想给虞清远一个可以安心哭泣的空间。
但虞清远却突然从靳砚肩上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笼萤火虫,哑声说:“放一笼吧。”
靳砚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他买下一笼萤火虫,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递到虞清远面前:“你来。”
虞清远的手指还在发抖,他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那个小小的竹扣,靳砚的手覆上来,稳住他,一起轻轻拨开了笼扣。
萤火虫翩然飞出,在夜空中划出莹绿的轨迹,虞清远仰头看着。
“五年了......”他突然低声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靳砚的心猛地一紧。他听出了这句话里的不舍和决绝。
虞清远转向靳砚,在萤火虫的微光中看着他:“靳砚,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阵哽咽让他说不下去,他只能用力摇头。
靳砚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不想说就别说了。”
“对不起......”虞清远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五年前的误会,为现在的分手,还是为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
靳砚终于抬手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蹭了蹭:“不用道歉,清远。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周围的情侣都在许愿,而他们却在告别,用这种最安静的方式。
当最后一颗萤火虫消失在夜色中时,虞清远轻轻推开了靳砚。
“走吧。”他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重的疲惫。
站在植物园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方才那点虚幻的温情。
靳砚快他一步,回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格外苍白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一整天的问题:
“清远,这一个月......是为了好好告别,还是为了让我死心?”
虞清远下意识地就想跟着靳砚走向停车的地方,脚步迈出半步才猛地僵住。
他抬头却又不敢看靳砚的表情,只能扭头回望植物园,很久很久,才轻声说:
“是为了让我死心。”
这个回答像一把刀,同时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